过年后的这段日子对敢为来说喜事连连,尽管闹着饥馑百姓们日子都不好过,而好事却一桩接一桩地向他奔来赶都赶不走。去年冬里敢为借回村督学的机会悄悄发展了几个党员,过年后在石掌柜的批准下他们全都入了党。而柳莲早在前年就顺利通过考察入了党,至此敢为在舜地已发展了二百多号党员。能在短短几年间发展出这么多党员完全出乎了石掌柜的意料,敢为已成了党组织中最坚实的一员。
这一年在国共两党合作下,北伐革命也是节节胜利。用不了多久,北伐军就能打到山西来。去广州考军校的启勇此时已荣升为连长,正在北伐的途中。这件事对敢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如果启勇所在的北伐军能来到山西,他一定会回家的。到时候他兄弟俩要好好聚一聚,他要给三弟摆桌酒听他讲北伐的故事。
前线胜利的捷报一个接一个地传来,舜地很快就会成为国共的天下,敢为想一想都觉得激动。熬了这么多年,他和先生终天可以扬眉吐气地摔开膀子大干一番了。那些天,王秀才也很兴奋,大半夜的连觉都不睡拿着地图和他规划着舜地以后的日子。王秀才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一旦革命胜利了,他先要在舜地修一条水渠,想办法把黄河水引到塬上。让全县所有的旱地都变成水浇地,让老百姓不再靠天吃饭。眼下这场年馑可把百姓们害惨了,靠着取之不尽的黄河却要饱受大旱的煎熬,这全是因为舜地没有像样的水利设施。建条水渠需要不少银子,这些年征上来的税银全都上交给省府做了军饷。上头横征暴敛,直恨不得从百姓们的骨头里榨出油来,哪能积攒下修水渠的银钱。
王秀才和敢为一样,掰着指头默默计算着北伐军的到来。那些日子只要他一高兴就要约石掌柜和敢为到家中喝酒,三个人一碟花生米一碟咸萝卜,就是一个通宵。他们从修水渠谈到教育,又从教育谈到开矿建厂。舜地矿藏之丰在山西绝无尽有,除了多得数不清的煤矿外,还有铜、铁、锡等。由于没钱开采,这些矿藏只能深埋在地下。当革命胜利了,办起实业还怕百姓们过不上好日子!到那时,十几个衙门也不用挤在一个院里办公了。
为了响应北伐军的到来,敢为也在摩拳擦掌地做着准备。在石掌柜的首肯下,他在身边的同僚中火速物色着党的人选。到了农历二月底,他在公署里成功地发展了两个党员。一个是管财政的主计员谢先林,一个是农林科的技士员周李保。这两人与他共事有七八年了,办事老练稳妥,人也老实可靠。
舜地是进入山西的门户,为了能让北伐军顺利挺进三晋,石掌柜和王秀才全都做好了准备。在王秀才的提议下,舜地的国共两党以开家长会的名义,悄悄聚在中学教室里开了个秘密会议。做为党的代表,敢为在会上庄重宣布了国共两党的具体任务。国共两党是亲兄弟不分彼此,届时由共党组织百姓们做好北伐军的后勤,如抬担架、包扎伤员等工作。三豹以扩大保安团的名义负责补充兵源,并派人侦察作战情报等。
当一切都安排妥当,到了阴历三月事情突然出现了变化。东路北伐军中的共党,一夜间在上海遭到了清洗。北伐军连河南都没打到,总司令蒋介石就急不可耐地要摘桃子了。当石掌柜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敢为,敢为惊得目瞪口呆,看来一切都白忙活了。还好为了这次清党事件,做为补救措施武汉国民政府已下令开除了罪魁祸首蒋介石的党籍,并免掉了他总司令的职务,还下令在全国通缉他。
三天后王秀才也得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一向不讲粗话的他,气得在屋子里大骂着蒋介石:“鼠目寸光的小人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北伐军怎么选了这人做总司令!”
到了农历六月,也许是阎主席看到北伐军得了势,省公署一改往日的“三不二要主义”,迅速改弦易张并发表声明支持南京国民政府。并要求全省所有公署全部撤下五色旗,改挂青天白日旗。那天是个大日子,所有在公署公干的人员全都提前半个时辰来到公署参加换旗仪式。当王秀才在屋顶的旗杆上缓缓地挂上象征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后,几乎所有人的眼睛在那一刻都潮了起来。在舜地天空飘荡了十六年之久的五色旗,终于在这一刻成为了历史。敢为看着那面姗姗来迟的白日旗,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北伐军虽然没能打到山西革掉阎锡山的老命,但挂上了这面旗子也就意味着,山西的路子以后要随南京政府的号令走了。
让人没料到的是换了旗子没多久,王秀才却莫名其妙地被免了职。那天晋南行署突然来了几个不速之客要考察舜地政务,几天后他们以王秀才救灾不力为借口撤消了他所有的职务。一个名叫郭兴华的人接替了王秀才,升任了舜地的县知事。县知事也不叫县知事了,改称县长。敢为和三豹全都为先生感到不平,这明显是一个借口。先生在公署干了十多年,政绩是有目共睹的。在此之前舜地盗匪如麻,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过不上一天安心日子。眼下虽说遭了大灾,百姓们无法添饱肚子却也不用担心土匪打劫。这场大灾,先生已经尽了力,除了规劝乡绅财东放粮,就连他本人也是半年没拿过一文钱的饷银了。他的饷银全都用来赈灾了,每日只和刘玉琼喝稀糊糊度日,日子过得连个当铺里的伙计都不如。
敢为和三豹要组织同僚到行署理论,被王秀才拦了下来。王秀才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长叹一声说:“阎主席是信不过我的,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你俩省省心跟着郭县长好好干吧!”
“先生,你以后咋办?”敢为和三豹不由得替先生担心起来。
“我累了,早都想歇歇了!”王秀才苦笑着说:“我先在家里闲居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王秀才卸任后,过了几天敢为想约三豹去看望他。先生尽管不做知事了,毕竟还是他俩的先生,去看看他给他宽宽心也是人之常情。那天黄昏敢为忙完手头的活去约三豹时,三豹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这时候去不太方便吧!”
敢为立时明白了三豹的意思,他怕这个节骨眼去看望先生,让郭县长知道了会怪罪的。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新官上任首先要用的是自己人。三豹做着保安团长,负责着公署大院和全县的安危,这个职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可是个握有实权的肥差。三豹不去是怕丢了自个儿的饭碗。敢为想试试刘良楷的态度,看他是不是和三豹一样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刘良楷看到三豹不愿去,他借口说肚子痛也不愿去。敢为气恼地骂了句:“你俩的良心让狗吃了!”
三豹和刘良楷不愿去,敢为只好独自一个来到了先生的院门口。刘玉琼出来开的院门,她一看到敢为,就哆嗦着说:“快去劝劝他吧,喝得不成样子了!”
敢为吃了一惊,赶紧奔到了屋里。王秀才正抱着个酒坛子往嘴里猛灌,他像个娃娃样坐在地上一会儿哭一会笑。敢为没想到几日不见,一向坚强不屈的先生竟然消沉起来,脾气也变得暴躁了。平日里举止文雅服饰整洁的先生,此刻就像街上讨饭的灾民一样胡子邋遢的,脸上脏得黑一片白一片像是有几个月都没洗过。王秀才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小名叫闷娃,此刻正扶着桌腿趔趔趄趄地走了过来。王秀才双手一伸流着口水哈哈大笑着说:“闷娃,过来陪爹喝酒!”
闷娃吓得“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刘玉琼赶紧走过来抱走了闷娃。王秀才大骂着儿子:“孬种,连酒都不敢喝!”
先生已经醉态百出,哪里还有先生的样子!敢为走过来一把夺下先生的酒坛子说:“不敢再喝了!”
王秀才一把抢过酒坛子,拉住敢为的胳膊说:“你来得正好,坐下来陪我喝酒!”
王秀才抱着酒坛子不放,敢为只好陪着他坐在了地上。王秀才把酒坛子抱在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完后他又嘿嘿笑着自言自语地说:“世事捉摸不定啊!我还想在全县修水渠里,如今只能到梦中去修了……”
敢为给先生宽着心:“起起落落常有的事,先生不必为眼前的得失计较!”
王秀才苦笑着说:“我已经五十出头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看来此生的抱负只能到来生去实现了!我这辈子也就这么大的本事!”
“先生,想开点!”敢为从王秀才怀里拿过酒坛子放到一边说:“万万不可就此颓废!”
“我倒不是在乎这个官位,我只想给咱舜地办件实事!”王秀才气得握着拳头在地上狠狠捶道:“这个世道,做件事咋就这么难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