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豹没反应过来,两眼呆呆地瞅着夜空还在等着启智放雷子炮。几个机灵的八路已经回过了神,迅即抱着炸药包跑过去炸开了城门。启智这一番演戏样神奇的指挥,惊得赵教员合不拢嘴。城门这块难啃的骨头,就这样被启智轻易地拿下了。依赵教员当初的预想,他们是进不了城的,只能在城门口跟二狗子激战,吸引鬼子的主力。赵教员拍着启智的肩膀忍不住赞叹道:“老兄,我算是开眼了!仗还有这么打的!”
还没当启智冲进城门,鬼子的大队人马就赶了过来,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的二狗子胡乱地往空中放着枪。启智爬在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后面用机枪死死地封住城门洞,不让鬼子们冲出来。鬼子爬上门楼三四挺机枪吐着火舌从城门上扫了过来,启智身后不时地传来兄弟们中弹的呻吟声。鬼子们打起仗来比二狗子厉害多了,城门洞里像堆麦垛样倒下了一堆尸体,鬼子依然不要命地往外冲。启智的子弹快要打完了,看到这阵势不由的冒出一身冷汗。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原先挤在门洞里鬼子开始往城内撤了起来。鬼子应该是返回去阻击三豹的,如若让这些鬼子返回去,营救敢为的计划就要落空。启智这会儿也豁了出去,故意对兄弟们喊道:“鬼子败退了,攻进城里打他们!”
赵教员也看出了形势不妙,他命身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八路吹起了冲锋号,八路们虚张声势地呐喊着冲锋起来。那些返回城里的鬼子果然上当,又纷纷折回到了城门洞里。过了片刻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片红绿相间的礼花,接着传来三声铳子的响声。这是撤退的信号,三豹他们已成攻救出了敢为。启智声东击西的任务已经完成,他用机枪断后开始有条不紊地组织兄弟们撤退。兄弟当中有好几个中了弹,苦娃肩膀上也挨了一枪痛得呲牙咧嘴地直叫。董老七的两个孙子,头次参加战事就被打死了。八路中也伤了几个,有一个子弹打中了胸脯,看样子怕是连明天晌午也熬不到。启智带着队伍走走停停,到了黄昏时双方人马才在望贤山脚下汇合。
敢为干裂着嘴有气无力地躺在一付担架上,三豹坐在担架旁边跟他小声说着什么。这场战事似乎太顺利了,启智正想跑过去问候大哥,突然发现土匪们全都阴沉着脸默不作声。启智悄悄一打听才知道,石头和十多个兄弟没能从城里撤出来,此时怕是凶多吉少!
一切都像当初预谋的那样,土匪们打开城门,三豹和李教员带着队伍悄悄向公署摸了过去。当三豹摸到离公署还有六七条胡同时,启智这边打响了。让三豹纳闷的是,刚响了一阵枪就传来了鞭炮声。他也没多想只是奇怪启智打仗为何还要放鞭炮,难道共党的队伍打仗时还要拜神不成?李教员自然知道其中的隐秘,听到鞭炮声他开始隐隐担心起来。池田是个中国通,当年在太行山与他们周旋了几年,太熟悉他们打仗的路数了。如若池田知道与他们交手的是八路,势必不会上当。果然当三豹绕过两条胡同与一伙鬼子正面遭遇了,带队的正是池田。看样子他们是要往东门去的。城西响枪鬼子却往城东赶,看来池田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计谋。石头的兄弟们的家伙不好使,怕是挡不住这伙鬼子。李教员只好和三豹分头行动,由他带着八路留下来阻击鬼子。三豹带人从另外一条巷子里绕到公署去救敢为。
三豹绕到公署附近在一条小巷子里看到,公署院门口有十多个鬼子架好机枪爬在地上把守,他们头上的钢盔在夜色中散发出阴冷的光芒。门口的柱子上空荡荡的,敢为已被他们解了下来,此时怕是关在了牢里。看着这里熟悉的一切和那扇曾被他推了无数次的黑漆木门,三豹的眼睛一时间潮了起来。院门口那块写有“舜垣县公署”的白底黑字的木牌子,已被鬼子们取下来换成了“大日本皇军舜垣县指挥部”的牌子。屋顶上那面青天白日旗也被鬼子的烧饼旗所取代。两盏红灯笼挂在院门两旁,在漆黑的夜色中像人头样摆来摆去。往日热闹的公署被鬼子弄得像鬼门关样阴森可怕,一切都已物是人非。这个大院昔日的主人,如今已沦为了四处游荡的亡国奴。三豹的心中像刀割样地在流血,他在这个大院里住了半辈子,早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他熟悉院里的一草一木如同熟悉自己的手掌,他就是在这个大院里穿上公服吃上官粮的,也是在这个大院里他亲眼见证了先生取下五色旗换上青天白日旗的壮举。这里是他第二个家,承载了他太多的感情,如今却变成了鬼子的老窝。何时他才能重新住进来,十年、八年,还是今生永远无望?可恨的鬼子,让原先风光的他像野狗样四处游荡有家难归。三豹怀着满腔的怒火给团丁们下了命令:“把鬼子全部歼灭,一个都不留!”
三豹留下几个兄弟在院门口和鬼子激战,他则悄悄带着另外几个兄弟绕到牢房所在的位置从墙头上翻了进去。牢房由七八个二狗子把守着,三豹轻易地解决掉他们,冲进牢里把昏迷不醒的敢为背了出来。敢为的两条腿已从膝盖处折断了,是被鬼子上老虎档用刑时给折断的,要想下地走路怕是要等到半年以后了。三豹在院子里找来一幅鬼子的担架,把昏迷的敢为抬到了担架上。出公署的院门时他和兄弟们双面夹击,迅即解决了堵在院门口的这伙鬼子。当三豹抬着敢为顺着来时的小巷子赶到东门口时,意外地发现石头和十多个兄弟不见了。守在门洞里的瘦猴给他说明了情况。原来当他去救敢为时,坚守在城南门的鬼子和二狗子听到动静后包抄了过来。池田为了预防黄河对岸的八路打过来,在南门布了重兵。南门有二十多个鬼子和冠虎的三十多个二狗子,冠虎平时就在城门楼上住着。鬼子听到城里响枪和二狗子赶回来增援了,如若让他们绕到李教员身后,八路兄弟势必会遭到夹击陷入重围。石头决定让瘦猴在这里接应三豹,他带着另外十多个兄弟再把这伙鬼子引向城南。
城南情况不明,李教员还在城里和鬼子激战,如若不能及时撤退,天明以后其它地方的鬼子很有可能赶过来增援,三豹只好派了人手去帮李教员撤退。
石头和兄弟们一夜未归,三豹和敢为也一夜未合眼。到了第二天晌午,随石头去城南的一个绰号叫“山猫”的兄弟带回来消息。石头带着兄弟们跳河殉难了!他跟着石头跳进黄河,被河水冲了十多里远,在一个浅滩上醒了过来,这才捡回一条命跑了回来。
那天夜里石头带着他们把鬼子引到了城南。出了南门就是黄河码头,鬼子为了进出方便,南门在夜里并不关闭。鬼子已经封锁了码头,如若没有船,从南门退出去只能是死路一条。石头和弟兄们心里清楚从南门退出去的后果,为了救援队伍的安全,他们只能把鬼子往城南引。石头带着人从南门里退出去,很快就被鬼子逼到了河岸边的一个悬崖上。石头凭着十几条汉阳造在悬崖上与步步进逼的鬼子对峙着。到了太阳快要露头时,石头的子弹打完了,他们被困在了毫无退路的悬崖上。崖后就是滚滚的黄河,上崖的路只有一条,已被鬼子封死了。石头和兄弟们心中清楚,他们的大限要到了。为了不被鬼子们活捉,石头大声问着兄弟们:“怕不怕死?”
兄弟们清楚眼前的处境,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做鬼子的俘虏,要么从崖上跳下去。做了鬼子的俘虏要想活命就得去做汉奸,汉奸是啥东西?连猪狗都不如,被老百姓们戳着脊梁骨骂哩!兄弟们红着眼睛群情激昂地回道:“怕死的不是爷们,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这是一群和石头共事多年的兄弟,他们情同手足义如父子。石头拍着兄弟们的肩膀感慨道:“不亏是我的好兄弟,来世咱们还搭伙!”
兄弟们跪下来给石头磕了最后一个头,他们齐声说道:“掌柜的,受兄弟们一拜,二十年后你在望贤山上等着我们!”
“好样的!”石头一一扶起他们,说:“把咱们的绝命歌唱起来,让小鬼子见识见识!”
“绝命歌”是土匪临刑前唱的一种歌谣。干土匪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大多都不能善终。他们的下场无非两种,要么在做活时被打死,要么被官家抓住后砍头。一旦唱起绝命歌,也就是他们的大限之日了。土匪临死前唱这首歌无非是向世人表明,选择这条路他们无怨无悔乐得其所。
滚滚的黄河在悬崖下咆哮着翻腾着,石头神色肃穆地跪下来朝望贤山的方向拜了三拜。接着他站起来掸掉裤子上的尘土从容地整理好衣衫,开始带着兄弟们忘情地吼起来:
“死了孩子的娘们儿——还是妈,
砍了脑袋的爷们儿——不倒下。
脑壳掉了——碗大疤,
要杀要剐——眼不眨。
二十年后——还有种,
金銮殿里——也敢闯。
活在世上——财东怕,
进了阴间——阎王吓。
我去了咧——我的——娃他妈,
我去了哟——我的——亲疙瘩。”
悲壮惨烈浑厚豪迈的绝命歌从十几张嘴巴里吼出来,在这个雾气蒸腾云蔼缭绕的的清晨振人心魄荡人心魂。感天悲地的歌声让兄弟们也热血沸腾起来,他们梗着脖子,嘴巴朝着瓦蓝色的天空,朝着天边血红的霞光,忘情地吼着。这一刻他们完全没有了临死前的恐惧,一张张血气方刚的脸上涌现出的是将要获得重生的喜悦。他们仿佛不是置身在这片危机四伏将要断送他们性命的悬崖上,而是置身在胜利的战场上。他们脸上的表情轻松得就像是刚刚做完了一次大活,杀了几个为富不仁的财东一样酣畅淋漓。金黄色的太阳从远处的万重千山中钻出来,暖暖地照着悬崖上这十几张顽强刚毅的面孔,照着这一群黑衣黑裤的土匪汉子们。土匪们的绝唱顺着古老的黄河缓缓流淌着,让远处排着队给去给鬼子修工事的庄稼汉子们不由得血脉喷张,人群里不约而同地传来了叫好的呐喊声。
冲到崖上的鬼子听到这番振人心魄的歌声不由地惊呆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被他们称做劣等民族的汉子们。从这群将死之人的穿戴上他们判断出,这只是一伙土匪,并不是真正的军人。是什么让他们在这一刻产生了如此的凝聚力,甘愿一死也不做俘虏。这是一群完全不同于先前与他们交过手的那些中央军,他们才是这个民族的精英,才是这个民族的脊梁。
二狗子中带队的正是冠虎,池田指派他来劝降。冠虎冲到悬崖上劝说着将要跳崖的石头:“石大掌柜,别走这条路!咱俩一达里给皇军干,不愁吃喝,兄弟们也有一条正路!”
“呸,你的正路!”石头唾骂着冠虎:“你认贼做父,不得好死!”
石头骂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跳进了黄河,兄弟们也跟着他跳了下去。在岸边修工事的庄稼户们瞧见这一幕像是受了某种感召,纷纷扔掉手中的家伙朝悬崖这边跪了下来。他们像虔诚的教徒一样,爬在地上长跪不起。几个鬼子用枪托在他们背上一下一下地砸着,有几个不甘受辱的后生当即爬起来学着石头的样子转身跳进了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