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流水已经盘坐在了他的床上,呼吸还是有些沉重。
即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阮尽欢也猜得到,雁流水应该经历了一场恶战,极为凶险,可是晚饭的时候不是还好好儿的吗?也就是说,在寨子里一定出了什么乱子,可是周围的人都不知道,那一定就是刺客一类的了。
阮尽欢跪在床上的时候摸到了一样东西,那是剑,归鞘的剑,藏锋。鲛皮冰冷,却烙了他的手,他一下放开,离得远远的。
以前,这把剑从来都是放在雁流水的房间的,就是拔寨的那一天也没见他用过。
雁流水不说话,阮尽欢也不说话。
雁流水似乎很累,连衣袍都是阮尽欢为他解开的。阮尽欢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抖,可是在慢慢褪下雁流水的衣袍之后他还是颤了一下。
适应了黑暗之后的眼睛也能模糊地看见一点,白色的内衫上全染着血迹,暗色的一片。
一个很深的伤口,箭头在里面,外面的箭镞已经被削去了。这个伤处,是雁流水自己处理不到的。
他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按在雁流水光裸的背上,另一手拿了镊子夹住那箭头,狠了一狠心,咬牙用力一下使劲往外拔。
雁流水的整个身体骤然紧绷,淋漓的汗水从他额上落下,无声地渗进了阮尽欢床上铺着的被子里。
那一瞬间阮尽欢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冷静,他丢下箭镞,抓了一块儿厚厚的布按住那冒血的伤口,一口推开了伤药瓶子,就要往上倒,然而他放开自己按着雁流水伤口的手,才发现其实并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把自己沾血的手指放到鼻尖轻嗅了一下。
雁流水还在调整自己的呼吸,谁料到阮尽欢的下一个举动让他所有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两片温热的嘴唇忽然贴上他的背部伤口处,他正处于剧痛中的身体是如此敏感,一下就轻颤了起来。
阮尽欢在给他吸毒。
雁流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ldo;有毒的……&rdo;
阮尽欢的舌头不可避免地贴到他的伤口,他一手按在雁流水的肩膀山,一手压在他伤口边,毒血的味道比鲜血腥得多,他朝床下吐了一口,&ldo;我知道。&rdo;
雁流水记得,阮尽欢嘴里还有伤……&ldo;你不知道,我一直想杀你吗?&rdo;
那些隐藏了很久很久的话,就在这样特殊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就说了出来。
&ldo;我知道。&rdo;又是一口。
阮尽欢不怕毒,他身上有着霸道无匹的阳春三月,其他的毒对他几乎完全无效。他又不是不惜命,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
我没有。
我没有……
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浮出阮尽欢那天在他紧闭的门前喊的那些话,他真的没有吗?
雁流水轻轻地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伸手搭住阮尽欢放在他肩上的手,用力地按住:&ldo;停下来。&rdo;
阮尽欢愣了一下,却不准备听从,他两片薄薄的嘴唇再次贴上雁流水的背。
然而,他的身体却立刻被撞到了床上靠墙的一边,肩膀砸到墙上,钝痛着。
雁流水掐住了他的脖子,声音里不带感情,&ldo;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下属。&rdo;
他似乎在黑暗里笑了一下,极其讽刺地,&ldo;我不想死,所以才讨好你啊……&rdo;
这句话其实是在接着刚才雁流水说想杀他的那句话的,他懂,雁流水也懂。
&ldo;你是他们的大先生,不要这么卑微,让我看不起你。&rdo;
雁流水掐着他脖子的手缓缓收了回去,穿好自己的衣服,抓稳了藏锋剑,重新推门去了。
阮尽欢无力地躺倒在床上,睁着眼睛,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第二十五章蜘蛛网
阮尽欢发现,每一夜都有每一夜的故事,可是每一夜的故事都属于黑暗,白天来了,就全部隐藏了起来,就像是水面之下的暗流,即便再汹涌,从水面上也看不出半分,只一味地平静着。今早在饭堂,于羡跟雁流水的脸色都很苍白。阮尽欢依旧跟颜沉沙拌嘴,你来我往,听得周围的山贼们爆笑,一个个都跟傻子一样东倒西歪着。他朝薛忘音笑笑,问道:&ldo;大师傅昨夜对你热情吗?&rdo;江洋大盗脸笼着黑气,竟然回了一句:&ldo;我对他很热情,他对我很冷淡的。&rdo;&ldo;哦,那就是你缺少个人魅力,比不过哥‐‐大师傅对哥,可是热情似火呢!&rdo;阮尽欢口中的水泡虽然还是很严重,不过却能够吃东西了,他难得小心翼翼地喝着粥。周围的山贼们这回又喷了,大师傅啊,你惹谁不好偏要惹阮尽欢啊‐‐惹了阮尽欢,就势必要遭到薛忘音的报复,这是财神寨的山贼们摸出来的真理了,真得不能再真。&ldo;那是大师傅他一身不侍二主。&rdo;颜沉沙又在一边凉飕飕地说话了,言下之意是大师傅待薛忘音冷淡完全是大师傅个人忠贞问题,好似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不是阮尽欢个人魅力问题。其实……不管颜沉沙怎么说阮尽欢,在他口中的大师傅依旧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咳咳。可怜的大师傅这个时候蹲在厨房里嚎啕大哭,本来以为阮尽欢已经是魔鬼了,没有想到薛二当家也是个心狠的主儿啊……好惨,他真的好惨哪……卢千里今天很反常地一声不吭,也不喊&ldo;阮爹&rdo;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阮尽欢也没心思理会这么多,吃过饭就招呼薛忘音走了。于羡放下碗筷,微笑了一下,&ldo;那么,大当家的,我也走了。&rdo;雁流水点了点头。颜沉沙一耸肩,自己走回去。&ldo;你看出来了吗?&rdo;阮尽欢问走在自己身边的薛忘音。薛忘音背着手,宽大的袖袍却完全将他的双手遮住,看不见一点,&ldo;你是说于羡跟雁流水吗?&rdo;&ldo;昨晚发生什么事了?&rdo;阮尽欢知道,薛忘音平时虽然不管事,但是武功是一流的,昨晚雁流水必是在寨子里受的伤,薛忘音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吧?&ldo;昨晚发生的事情,那可就多了。&rdo;眼前的山路弯弯曲曲,却不是通向飞来石,而是往后山阮尽欢的秘密基地走的。薛忘音这不是在卖关子,他说事情很多,那就一定很多。甚至这些事情多到薛忘音都不知应该从哪一件说起。&ldo;每天晚上都会发生很多事情,我以为你都清清楚楚。&rdo;薛忘音跟着阮尽欢走。山风将清新的气味吹送过来,高高的蒿糙似乎就要将眼前阮尽欢的身影掩埋,只是很多天不看,这里的糙又长得这么多了。&ldo;我从来都不清楚。&rdo;他只是隐约有预感,比如雁流水在于羡来的那一天晚上突然出现在厨房外,在那之前于羡站在外面早开的梨树下;比如他那次从雁流水的房间出来之后又在梨树下遇见于羡;比如晚上死过的人;比如晚上灭了的寨子……又比如,昨晚雁流水突然的闯入与离开。山洞依旧在那儿,没有任何变化。他走进去,薛忘音还是跟着。&ldo;每三天,有两只鸽子就会飞来,昨天晚上也飞来了两只鸽子。每天晚上都有人不睡觉到处转悠,昨天也一样。不一样的是,昨天这两只鸽子的主人打了起来。&rdo;薛忘音那时候还在跟大师傅交流做菜的心得呢,他听到声音,但是没有去看。&ldo;那么他们打出什么结果了?&rdo;阮尽欢已经走到了山洞里面,那一孔天井处,抬头看着外面的天光,忽然就生出一种井底之蛙的自卑的感觉‐‐卑微吗?薛忘音注视着阮尽欢,却不小心看到他的手指甲里染着一点暗红色,那是薛忘音再熟悉不过的鲜血的颜色了。看样子,昨晚似乎还真的很惨烈呢,大师傅真应该感到自豪,为了跟他交流做菜心得,他竟然没有出去观摩观摩两位高手之间的较量。&ldo;没有结果,两个人都伤了。&rdo;难怪今天两个人的脸色都那么苍白。阮尽欢笑了一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ldo;你怎么没去看看?&rdo;&ldo;我去也没用,插不上手。&rdo;事实上,薛忘音根本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晚上打得你死我活,第二天早上又能面无异色地坐在一起吃早饭,换了他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那倒是,就是聪明如阮尽欢也猜不透,当初雁流水留下于羡就让人猜不透了,更何况是现在越来越复杂的情况?仔细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吧‐‐阮尽欢捡了于羡,中了阳春三月之毒,于羡成了五当家,二愣子是jian细,小扇关与明月峡之间的故事,还有那镇南王二公子夏恒昭,之后又是两位兄弟被杀,莲花寨神秘出现,卢千里成了他的便宜儿子,雁流水跟于羡之间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许许多多的事情……然而这些事情,都是随着于羡的到来才开始的。一切的一切,必定有一个共同的触发点,阮尽欢很自然地想起颜沉沙的话‐‐新朝廷稳定下来,要剿匪了‐‐然而真的是这么简单吗?于羡第一次见他就想杀他,不过很明显后面改了主意,但是他在给阮尽欢下毒之前有过一句话‐‐没想到你躲到这里来了。他不是为了阮尽欢来的,发现阮尽欢是个意外,但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阮尽欢是谁。想必于羡也知道雁流水是谁。所有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然而还是缺少最关键的钥匙。阮尽欢摇了摇头,暂时丢开这些东西,&ldo;薛忘音,你是我的眼睛。&rdo;&ldo;可我不是你的心眼。&rdo;薛忘音自顾自坐到天井中间的石桌边。&ldo;计较得真清楚。&rdo;阮尽欢坐到薛忘音的对面去,手在石桌下面一拉,竟然抽出了一只木箱子。薛忘音对这种无处不在的机关设计已经习以为常,他笑,&ldo;如果不计较得这么清楚,我怕自己被你卖了还在给你数钱呢。&rdo;&ldo;你是好人,我觉得我就算把你卖了,你也不会太责怪我。&rdo;阮尽欢还是那么无耻。箱子上满是灰尘,阮尽欢看得眉头一皱,鼓起气吹了一口,顿时烟尘漫天,他掀开盖,里面还放着几只酒坛子。&ldo;你不会卖掉我的。&rdo;薛忘音很自觉地提了一小坛烧酒在手上,掂了惦分量,&ldo;你这坛子还真是小得很。&rdo;&ldo;怎么这么确定?万一我哪里突然疯了呢?&rdo;阮尽欢也拿了一坛酒,又回道,&ldo;大师傅埋在梨树下头的梨花酿,省着些喝。&rdo;得,大师傅估计还不知道吧?看阮尽欢这口箱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了。大师傅还真是可怜啊……薛忘音扯了酒坛的封布,顿时酒香四溢,&ldo;因为我是这个财神寨唯一的好人啊。&rdo;&ldo;你不是说过我是好人吗?&rdo;阮尽欢白他一眼。&ldo;可你说我是唯一的好人,只能说我眼睛不好,看走了眼,竟然没发现你原来是个坏人。&rdo;薛忘音喝酒。阮尽欢也喝酒,很久不说话。喝着喝着,他忽然就想起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ldo;不对啊,你身上有什么秘密值得我卖的?&rdo;&ldo;啊,也是啊,这好像才是真正的原因呢。&rdo;梨花的清香溢满整唇齿,薛忘音忽然就不说话了。正是因为他几乎什么秘密也没有,阮尽欢才敢对他放开心怀,很多阮尽欢的秘密,他们不知道,可是他知道。也不知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山洞壁角有一只蜘蛛从外面挂了下来,找到一块支点就开始抽丝结网。&ldo;你看那蜘蛛,这是要结网了吗?&rdo;阮尽欢酒量不好,喝得很慢,他握着小酒坛的手上分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山洞的角落。薛忘音看过去,点了点头。阮尽欢看了很久,本来想去毁掉那张即将结好的网,可是不知为什么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知哪里飞来的蚊虫撞进网里,那黑色的八腿蜘蛛感觉到网的震动立刻就爬了过去,口器刺入那落网猎物的身体,阮尽欢似乎都能够看到里面流动的毒液,像是他昨晚为雁流水吸出的毒血一般。那蜘蛛安静了一阵,然后等猎物停止了挣扎,就把它用秘密的蛛丝缠起来,裹成一只粗糙的茧,挂在网上,像是一具还未干枯的木乃伊。网已经结好了,猎物已经逃不掉了……阮尽欢忽然道:&ldo;晚上去看庙会吗?&rdo;&ldo;今晚?&rdo;寨子里这么乱的时候出去吗?阮尽欢的心思,难猜啊‐‐不过有酒就已经足够了。薛忘音早答应过阮尽欢了。&ldo;这么多的事情就让颜沉沙慢慢头疼去吧,他们的事情,我们插不上手。&rdo;他们也不想他插手,自始至终,阮尽欢都像个局内人,但是真正到了这两个人开始明刀暗枪地斗起来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为了局外人。局内局外,从来看不分明。&ldo;也不对,颜沉沙说不定什么也不知道呢,他头疼什么……&rdo;&ldo;颜沉沙,未必是什么都不知道的。&rdo;薛忘音笑了一下。阮尽欢愣住,也失笑,是啊,颜沉沙未必是什么都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