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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页(第1页)

“客气了。”谢慈双腿至今还站不起来,喝下陈宝愈敬的一口酒,意为不计前嫌。在他看来,这没什么可计较的,一场拉锯,一场胜负而已。倘若当日赢家是他,陈宝愈的境况不见得比他现在更好。既无深怨,也无血仇,一个在朝,一个在野,立场也无相对,那便就只是玩而已。谢慈不是玩不起的人。输了就掀桌的德行他做不来。陈宝愈:“我应当早些结识你的,当年同在燕京城,平白错过了好多年。”谢慈察觉到他话中透出的亲近之意,一时拿不准到底是真情还是做戏。但无论怎样,他可没有结交的意思。两个人因利而趋,完事后江湖不见才是正理。陈宝愈问道:“离京多日,谢大人有没有什么挂心之人或事?”罗浮香的醇厚顺着喉咙滚进腹中,再燃烧至四肢百骸,浑身的血都在这一瞬跟着热起来了。谢慈摇头,说:“没有。”他在燕京城内布的局势已有了形状,用不着他事事亲力亲为的盯着。他等回了外放多年的栾深。将栾深留在燕京,留给皇上,他没什么不放心。只除了一个人……皇上有心腹作伴,有忠臣辅佐。可他撂下的那丫头,身娇体弱却一身孤单,是个一无所有,只知跟着他瞎跑的人。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离了他,又会不会到处乱跑。她体内凤髓初成,他最明白其中痛楚。可惜阴差阳错,形势错了。她得独自一人苦熬。陈宝愈坐的地方高他半头,以他的角度打量,谢慈的面容沉静,仿佛画了一笔抹不开的阴郁。谢慈阖了一下眼,隔绝了陈宝愈探究的目光。半晌,他将空了一半的酒坛,立在木栏上,余下的半坛琼浆摇摇欲坠地保持着平衡。霞光消弭于天迹,苍茫的夜色蔓上来。谢慈说:“陈堂主意欲何为,请详谈。”塘前街,鹿离浆。扬州。塘前街还在,但是卖鹿离浆的铺子早就没了。芙蕖牵着马站在早已物是人非的路上愣神。曾经的白府还在,但门庭冷落,不复旧时的模样。常言道,近乡情怯。芙蕖一路往扬州来,非但没有任何情怯,反而只感受到了急切。她劳苦奔波到了扬州,却又一时失去了目的,不知该往哪去,该做什么。谢慈只留下了一句语焉不详的扬州。她便追着他那句语焉不详,义无反顾的来了。然后呢?芙蕖怅惘的在扬州游走了几日,找了家客栈住下,谢慈还没有信传来,白合存也还没到老家,她就这么漫无目的混着,一日晚上坐在门槛上,听见有猫叫顺着墙根传了过来。芙蕖回过神,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见到一直黄白相间的幼猫,正歪头看她,小猫刚下生不久,只比巴掌大一点,走路都蹒跚。芙蕖和那小野猫看对了眼,彼此一动不动注视了良久,小猫忽然张开前爪,往她的绣鞋上一扑,然后掉头就跑,待跑远了,又停下来回头看她。芙蕖和它聊了起来,问道:“你娘呢?”小猫舔了舔爪子。看样子是没娘了。芙蕖盯着那小猫,忽然心生一股同病相怜之感。想当年,她也年幼不懂事,没了娘又失了爹,脆弱得一捏就死,傍着谢慈的那一念善心活了下来。倘若她也是只猫,此生该何去何从呢?——不能忘了自己是谁。——不能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芙蕖最近闲着没事就悟这两句话。悟着悟着反倒在牛角尖里越钻越深了。她现在不仅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自己这一生到底是来世上干什么的。午夜子时气血涌动,心烦意乱的时候。她才偶尔能想明白。——她是个人。——她活着就是为了死的。想开了这一切,她便能放下心思,昏天暗地的睡个好觉。结果睡饱了一睁眼,又陷入了混沌的死循环。芙蕖在六岁那年,为了保护一只幼猫,宁可将自己的头放于铡刀下。如今,她瞧着憨态可掬格外讨喜的小猫,面无表情的从地上捡起石子,将猫赶走了。不能救,她想。死在少不知事的年纪才是终生幸运。她如果那时候死了就好了。芙蕖在客栈中又闲了几日,寻思着出门再打听一些消息。然而,刚推开门,走了不远,瞧见房屋后的花草里躺着一团毛茸茸的物什,整个人猛地在原地僵住了。是前几天出现在她房门前的那只小奶猫。芙蕖看着它一动不动的模样,心里咚咚直跳,知道多半是不好了。她上前蹲下捞起小猫。它的身体僵硬的像块石头。死了。芙蕖使劲眨了眨眼。她明明很想哭,但眼中却干涩得像龟裂的旱地。浑身的血冲到了她的头上,鼓动着她一阵一阵的眩晕——“我拿石头赶走了你……你恨我,你报复我……所以你要死给我看是不是?一定是……你就是故意的!”店小二清晨绕着院子清扫时,见到了蹲坐在草中喃喃自语的芙蕖。小二哥上来就从背后拍她的肩板:“哎,客官,您这是怎的了?”芙蕖因今日要出门办事,所以做了利落的打扮,从背后看,有几分男女模辩的意思,也是她一回头,店小二才注意到这是位姑娘,心知冒犯,正打算致歉,一眼瞧见她手中托着的死猫,顿时惊呆了:“客官,你你你……你把小黄掐死了?”芙蕖浑浑噩噩不做反应。店小二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扑上来就扒芙蕖的手:“撒开,你给我撒开……”芙蕖经过他的触碰,感受到了正常人身体的温度,蓦地回神,低下头,才惊觉她的手,早已不知不觉钳进了小猫的身体里,将它弱小的身体攥到了变形。芙蕖立即松手。店小二抱着他的小黄愤恨地瞪着她。原来是有主的猫。可有主怎么会死在外面呢?“你没照顾好它。”芙蕖对那店小二说:“你为什么要弃了它?”店小二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已认定是芙蕖搞死了他散养在院里的小黄,没想到这一个姑娘家如此不要脸,手段残忍不说还倒打一耙。他也是年纪小,压不住气盛,撸了袖子正打算和她理论。芙蕖的袖中滑出刀锋,闪着寒光架在了他的颈前,再次一字一句的问道:“你为何弃了它?”店小二脸上的气愤渐渐淡去,被恐惧取代。他意识到自己有眼无珠惹到狠人了,哆嗦道:“不、不……我不是……”芙蕖逐渐逼近的那双眼镜里,其实并没有那种穷凶极恶困兽犹斗的狠厉,毕竟她是个女人,还是江南温柔乡和富贵地里养出来的女人,一身的柔软,把所有的尖刺都吞在了肚子里,杀人也是无声无息的动手。仓皇间,他一声大叫:“杀人啦!”客栈斜对门衙门捕快闻声而出。芙蕖听到整齐划一的佩刀敲着软甲的声音,冷静了很多,权衡之下,不愿意惹麻烦上身,于是踢开了纠缠不清的小二,收手翻墙头跑了。客栈也没得住了,芙蕖在塘前街上,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一趟又一趟。直到街市上有个人靠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芙蕖转身望去,见到了自从北境一别后,被谢慈狠心打发回扬州的盈盈。盈盈一身天水碧的衣衫,身姿袅娜,臂弯上挎着一个竹篮,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用瓷罐子盛放的胭脂膏子。盈盈对着她,露出了笑:“怎么着,你也被主子遣回扬州了?”话中不乏幸灾乐祸。芙蕖瞧着她的面色和神态,发现她似乎过得还不错,至少比自己现在要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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