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不在。他的属下几乎全撤出了寺内。芙蕖眼色一沉,掀掉了身上厚实的棉衣,一身单薄行走在寺中。露在寒风中的骨肉缩紧的那一瞬间,令她的头脑超出平常的清醒。谢慈坑害外人时,属实没什么底线,可一旦涉及到在乎的人,他的踟躇和犹疑,总能给自己平添许多麻烦。好在他在乎的人不多。空禅寺女僧诵经声一如往常。芙蕖迈进宝殿,静慧住持端坐佛前,听见她来了,睁开眼睛,敲木鱼声也随之停止。静慧住持道:“施主今日身上杀气颇重。”芙蕖“哦?”了一下,问道:“仅仅是我身上么?住持您难道没闻到天地间风雨欲来的那种湿腥气息?”静慧:“阿弥陀佛,贫僧只闻到了清净无我的佛前香。”芙蕖将不耐烦都写在了脸上,她回身对那位最年轻的女尼阅袈道:“给我三炷香,我拜一拜我佛。”忽然被点到名的阅袈一愣。静慧叹息一声,拦住了弟子,从蒲团上起身,亲自给芙蕖剪了香,点燃。芙蕖结过香,闭上眼睛,当真端正拜了三拜。静慧问:“施主拜佛是为何?”芙蕖道:“住持说我身上杀气重,待会难免佛前造次,先向他老人家赔个不是。”寺里女僧听了此言,个个语结。静慧道:“施主不信佛?”芙蕖道:“佛祖不曾渡过我,我自然不信。”静慧:“佛祖悲悯,十方度厄,倘若有朝一日施主遭难……”芙蕖不等她说完,便道:“那我一定磨刀霍霍向仇人,手刃才痛快,断不会到佛祖面前麻烦他老人家。”……静慧等人终于意识到这是位油盐不进的主儿,当下没什么好说的了。辰时之后,日头从山顶升高,驱散了清晨的阴沉,乌云消弭,地上的一层霜雪也渐渐化开了。芙蕖出了山门,俯瞰山下林中,落叶枯黄,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也有些摇摇欲坠的挂在枝头上。四处寂静,山间路上连人行走过的痕迹都没有。芙蕖站在门外吹了一会风,又折回寺中,敲开了三娘的房门。三娘正在梳妆。但她熬得通红的眼睛告诉芙蕖,她并不是刚醒,而极有可能是一夜未眠。三娘把她让进屋里,问道:“需要我做什么?”芙蕖一点也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进屋之后便自行坐下,用手背碰了碰桌案上的茶壶,里面的茶水是滚热的。芙蕖掀开茶壶嗅了嗅,道:“碧螺春,好贵的茶,想必是用来招待贵客的吧。”三娘脸色不大好看,拿了一个干净的杯子,正想替芙蕖倒茶喝。芙蕖拒了,说:“别,我是配不上喝这么好的茶。”三娘面上维持着客气,道:“我以为姑娘来是有什么吩咐。”芙蕖懒洋洋的靠在桌旁,说:“没什么吩咐,就是无聊极了,来找你解解闷。”三娘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然后无奈笑了:“姑娘,我是个无趣的人……”芙蕖眼中带笑,望着她,摇头:“不,你有趣的很。”三娘深呼了一口气,仿佛是忍了又忍,她说:“昨夜里我就听外面动静不断,想是谢大人已开始着手安排,我算着崔少东家的行程,倘若计划无误,一两个时辰内便能赶到。姑娘,外面风声正紧峭着,你我在此闲聊不太合适吧。”芙蕖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合适的,照你算的时辰,他们这会儿恐怕都已打上照面了,他们男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解绝去,我们静待佳音即可。”三娘干巴巴咳了一声,沉默了片刻,道:“您对谢大人还真是放心。”芙蕖道:“当然,没有人比他更能让我放心了。”说着,芙蕖已百无聊赖纠缠起自己的衣带。三娘很容易便注意到她的动作,手下也情不自禁捏起了衣带。但她明显少了一份悠闲,指尖越缠越没有章法,将原本整齐的衣带卷的一团皱皱巴巴。其实不是手乱,是她的心不在手上了。芙蕖呆的时间越长,越能感受到三娘正压抑着心底的焦躁。芙蕖的眼睛从她身上撤走,理顺了自己腰上的流苏,说:“三娘,我若是你啊,不会那么容易就服气。”刚神游天外的三娘猛然被她一句话拉回来:“啊?什么意思?”芙蕖说:“易地而处,若我是你,崔少东家固然是个人渣,但那谢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一样的该死,只弄死一个多不划算啊,若是能一并送走,那才彰显我的本事。”说完,芙蕖对她微微一笑:“是吧?”三娘艰涩的开口:“我没有……”芙蕖再看向桌案上精心准备的茶壶:“再等片刻,你的茶温正好,真正的贵客就该到了吧。”三娘猝然起身:“你!”芙蕖冷静自若的安抚:“别急,坐下。时辰还不到呢,我刚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你就要犯蠢。”三娘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已经憋红了双颊。芙蕖摸着茶壶的温度,说:“我赌你这壶茶白泡了,你等的人来不了,信不信?”三娘戒备的盯着芙蕖的脸色:“你要和我赌一场?”芙蕖道:“不可么?”三娘扯旗嘴角笑了笑:“小姑娘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徽州,就是帮着崔少东家经营赌坊的,你在我面前谈赌?”芙蕖也笑:“三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三娘是不知道,她说:“你一个谢家养在床上的女孩玩物,叫什么名字有人在乎吗?”芙蕖轻易看穿了她的意图:“你想激怒我。”她说:“但是我不生气,真正没有名字的人是你,三娘,你在崔少东家手下,无名无姓混得很惨吧。”三娘反倒被她狠狠的戳了痛处。芙蕖是个不吃嘴上亏的人,受了委屈想尽办法也要加倍还回去。“凡事在人头落地之前,都有转圜的余地。”芙蕖平和的说:“至少我们的目的不是要你的命,请坐。”三娘哪里能坐得安稳。芙蕖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玩意。一个骰宝,里面八个骰子,只有巴掌大小。芙蕖手掌一翻,骰子相撞,发出叮当脆响。三娘看直了眼睛。正经人可没有随身携带这玩意儿的。骰子是用雪白的牛骨刻的,与平常所见的四面骰子不同,它有八个面,而且精致小巧,只比花生粒稍大一点。这种骰子在场子里有个专门的玩法,叫“八面玲珑”。它既不赌大,也不赌小,它赌的是一通骰子摇下来,揭了骰宝,八枚骰子个个面都不相同。双方打起擂台来,相同图案少的一方为赢家。玩起来难得很,但也无趣得很。下场子的人很少挑这个玩,一般人摇起来根本赢不了,能赢得必定都是千中高手。慢慢的,这一项玩法不怎么在赌坊里出现了,反倒成为同行们私底下互相较量底细的玩法。芙蕖道:“不瞒你说,在下是个赌徒,你我女人之间,就不必喊打喊杀见血了吧,三局,我们定胜负。”三娘盯着骰宝里雪白的骰子,问道:“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芙蕖道:“我们已经给了你黄金万两,那一笔钱,你可以拿去做好多事,至少你所求的一辈子荣华富贵是不愁了,拿到这笔钱你应该很开心,但是你却忽然怕了,钱来的太多太容易,你怕得睡不着觉,怕那万两黄金反成了你的催命符,所以……你想,不如顺势把我们俩也干死,换你后半生的心安。”迎着三娘逐渐复杂的目光。芙蕖一抚掌:“你看,就是为了钱嘛,多么干净的欲望啊……都好商量!你赢了,拿上钱走人,我们从此分道扬镳,我可以保证我们的人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