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江湖上的杂闻,芙蕖的了解比那些诗文要更多些。碧海阁似乎是以毒闻名。芙蕖:“然后呢?”陈宝愈说:“碧海阁以毒见长,他们家丢的,是镇阁之宝,名叫醉浮生。是非解药而不能解之毒,但其毒性又是当世最温和无比的。”芙蕖:“……醉浮生?”陈宝愈道:“此毒溶于酒中方能起效,服下可令人昏不知事,不得醒,亦不得死。照理,这件事我早忘脑后了,但日前见他这副鬼样子,宫中御医都束手无措,像极了醉浮生所致。”芙蕖:“你是怀疑?”陈宝愈颔首。芙蕖神色逐渐凝重:“可单凭怀疑,并不能说明什么。”陈宝愈道:“于是我去查了。”碧海阁制毒有专长,可确实江湖中人人唾弃的下九流,论势力,与银花照夜楼没得比,陈宝愈一插手,查起来不算难。陈宝愈道:“碧海阁门下弟子少说也有近百人,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身份不能差,身手更不能差,直接查肯定找不到有用的东西。但我从黑市下手,摸到了醉浮生的去处。”芙蕖将谢慈安置进了陈宝愈的客房中,她自己则与陈宝愈在院子里温了酒,详谈。“黑市我是知道的。”芙蕖说:“徽州,扬州,兖州,甚至燕京,都有这样一处地方,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就像赌坊中的暗场一样。”陈宝愈:“徽州的黑市从前是崔掌柜的底牌,他一倒,隐隐有些要乱的迹象,倒是方便了我办事查东西。”芙蕖问:“你查出什么了?”陈宝愈此番诚意十足,言无不尽:“醉浮生那东西在黑市里,暗中卖了三千万两白银,是经由一个专门倒腾丹药宝贝的人作介,勾连了买家和卖家。那人我花了手段搞定了,他告诉我,醉浮生是先由买家开口要,才有卖家铤而走险去偷。”芙蕖顺着他给的思路往下捋:“买家是谁?卖家又是谁?”陈宝愈:“买家就是谢兄家那同出一脉的亲姐,先朝的谢贵妃,如今的谢居士……至于卖家嘛,我不能说。为了得到这点消息,我与他有约定在先,不能出卖他的身份。”芙蕖一字一顿:“谢太妃?”陈宝愈:“醉浮生毒发后,有百日之限,百日之后,也是个死,现下过多久了?还不着急呢?”那谢太妃早被谢慈扔进南华寺里了,怎么还能兴风作浪?陈宝愈斟了一杯热酒递给她,芙蕖推开,摇头,她无法理清其中的缘由,使得她整个人现在既迷惑又混乱。不过有一点陈宝愈敲打在了她心上。——还不着急呢?芙蕖蹭的起身,带倒了面前的小几,刚烫好的清酒洒在了地上,杯子也顺着木阶滚了下去。陈宝愈一挥手,有貌美的丫头上前轻手轻脚的收了。芙蕖说:“我带人回去了。”陈宝愈坐在席上,微微抬头,望着她说:“倒也不必这么急,等明日天亮再走?”芙蕖目光垂下,摇头,说:“等不了,现在就走。”陈宝愈还想再挽留一下:“你现在上路,两个时辰就天黑,你照样要在徽州境内找客栈落脚……”芙蕖决然道:“可以不歇,现在就走!”陈宝愈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谢慈这一路的折腾,怪可怜的,幸亏有醉浮生吊着,否则就这么一路,不死也得磋磨掉半条命。芙蕖一边赶路,一边掐算所谓的半年。半年前,约莫正是盛夏之迹。那会儿谢太妃仍住在谢府后院的小佛堂里呢。她是什么时候动手下的毒?近半年她定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谢慈的。莫非是半年前?芙蕖不敢相信。一种毒物能在身体里潜藏半年而不发作,简直匪夷所思?芙蕖感觉她好似在算计里被人牵着鼻子团团转,却始终碰触不到真相,而这一局,或许连谢慈也没勘破。“说实话,我们这事儿办的有些早了……”芙蕖在车里自言自语:“你最初的打算,肯定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办事,你是因为下药的事儿败露了,怕我起了警惕,坏了你的算盘,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一咬牙,提前办了,是吗?”“我们还没真正等到海晏河清的那一日呢,你怎么就着急了?”在芙蕖昏睡的那两天里,她想象不到谢慈安排了多少事。事情没头没绪总是做不完的,她了解谢慈的性子,有些事情他是可以轻易拿得起,却很难放得下,终其一生看似淡然,实则留下的都是遗憾。南华寺至今仍有朝廷的人守着,更有谢慈安排的属下暗中盯着。南华寺早已彻底封了门,不接待任何香客,成了独立于山间的一座孤独所在。芙蕖那朴素的小车在山门的守卫那里遭到了阻拦。好在她事先打点过,出示了谢慈随身常戴的一只玉扳指,便畅通无阻的被迎进了寺中。如今的南华寺住着两个女人,也不知她们相处的如何?芙蕖相见谢太妃,没废太大周章,只不过是在院子里多站了一会儿,又在没有火盆的禅房中喝了整三壶苦到舌根的六安茶,才终于见着姗姗来迟的人。谢太妃空顶着一个居士的禅名,打扮却着实不像那么回事,一身堆叠的锦绣翡翠金银,恐怕比宝殿中的金佛还要熠熠生辉。她对着芙蕖灿然一笑:“你来啦?”仿佛早就料定了她会来一样。芙蕖已经有很久没正经贴过妆容了,一身的素净,不用想也知她现在与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妃根本没得比。而且芙蕖发现很可怕的一点,许是南华寺山好水好,没有勾心斗角的算计,谢太妃的脸色看上去比半年前还要容光焕发。芙蕖只能感叹,南华寺当真养人。芙蕖应了她一句:“来了。”谢太妃第二句话便问:“我那弟弟呢?”芙蕖说:“车里。”车里支着熏炉,有竹安守着,安枕而卧,比在外面吃冷风空等要舒服多了。谢太妃摇头笑着叹道:“看来是时候到了啊,我竟没想到这么快,他睡了有几天?”芙蕖在来时的路上就在掐着指头算,答道:“三十七天了。”谢太妃点头,带着头上的珠翠叮当作响:“不错了,你能查到碧海阁,能查到醉浮生,还能查到我身上……我还以为你们在燕京的富贵丛中,早把我这个与青灯古佛作伴的姐姐忘到脑后了。”她倒是把自己说的很可怜。芙蕖一笑,不置可否,直入正题:“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毒。”谢太妃毫不犹豫道:“半年前。”芙蕖摇了一下头,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谢太妃便打断道:“你是不是想说不可能?”“世上没有绝对之事。”芙蕖说:“我想问问您是怎么做到的,又是为何要如此?”谢太妃与这古朴的禅房格格不入,她说:“你不知道醉浮生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它不仅是精心研制的毒,而且还是一种酒曲。他最爱喝什么酒?”面对谢太妃的忽然发问。芙蕖道:“罗浮春。”在外头他向来克制,不多饮一口酒,但在谢府中,常常随处可见的酒坛,是谢府中人自酿的。芙蕖何等通透,一点即透。用酒曲酿成的罗浮春,意味着谢慈在这半年内,喝的每一口酒,都是毒。芙蕖被他用糖渍梅子喂药骗得团团转。他也没好到哪去,服毒半年,都不曾有过任何警惕。谢太妃道:“他仗着凤髓那高高在上的奇毒,从不把别的毒放在眼里,也不怎么注意入口的东西,才给了我乘虚而入的机会。但醉浮生是碧海阁耗费十几年心血研制而出的药,其毒性不在凤髓之下,两者在他的身体里,谁也不能抵消了谁,便成了一种互相博弈的平衡,勉强维持在各自的地界里,不曾跨雷池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