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忽然凝重而带着歉疚,道,“清锁,恐怕,我不能马上送你到兰陵王那里了。”
“……为什么?”我诧异。
“……总之你先在清水镇等我。如果我十日之内没有回来,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斛律光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极是自然。我却听得心惊肉跳,仿佛他要去做什么极其危险的事情。
我刚想再说些什么,斛律光却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温厚,说,“我先走,你留在这儿。”说着转身就欲退出人群。
“……万事小心。”我轻声地说,担忧是发自内心的,却也知道多说无益。他的背影微微一顿,随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凝神望他,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隐约也能感觉到,这件事必是极其重大,凶险万分的。
此时四周忽然缓缓明亮起来,密布的乌云丝丝缕缕地散开,露出铜盘似的圆月来,闪烁着诡异的暗红色,四周没有半颗星子。
碧水中的大片荷花忽然迎风轻舞,颤颤地,花骨朵细微地向外鼓动着,仿佛就要开了。我不由得凝神往住这片荷花,空气中阴凉阵阵,虽然满池皆是嫣然艳丽的粉色,不知为何,映衬这古铜色的月,却隐约有种凄清诡异之感。
花朵震颤得愈加厉害了,仿佛就要在下一秒盛开……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琴音……凌厉残破,只是那样一掠,已将耳膜刺得生疼,胸口闷闷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头肆意翻腾着。
不过这次我可学乖了,像我这么惜命的人,上次吐了那么一大口血,岂能中招两次?就近拿起一把凳子,“啪”一下摔在地上。然后捡起两根凳子腿,像敲架子鼓那样敲着一旁石桥栅栏。
我记得这琴声。是桃花。
打乱她琴声的频率,这是惟一能让自己避过这种琴音的方法。依稀记得上次听到她琴声时那种痛苦的感觉。那种声音仿佛可以直入肺腑,所以单单捂住耳朵是绝对不管用的。既然越是精通音律的人就越是深受其害,说明那琴声可以入心。我手边没有别的乐器,只好拆了凳子做鼓槌了。一来可以扰乱琴音的声波,二来可以让自己分心,不去听她的琴,自然也就不会受伤了。
见我忽然噼噼啪啪地敲栅栏,众人皆是一愣,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向我投过来,人群中懂音律得并不多,所以只是觉得耳痛难忍,并未受内伤。就在这时,只觉半空中似有一道熟悉又戏谑的目光,带着一丝好笑和玩味,幽幽地望向我。
白衣女子隔着重重人群瞥我一眼,我回望她,却只见一个艳粉色的身影如燕一般凌空直直朝她冲过去,怀中的琴嘈杂地响着,似是含着凌厉杀机。四周的红衣侍女皆是面带痛苦地捂着耳朵,白衣女子却恍若无事,隐隐有些不耐,低垂眼帘,理都不理。
桃花艳丽的脸上惊过重重的被轻视的愤怒,手中红褐色的琴忽然在空中化作一柄深褐的软鞭,快如闪电地朝白衣女子脸上刺去。
池中的荷花就要开了,白衣女子淡然高洁的眉目中第一次出现急切的神情,不耐地挥手一挡,说,“桃花,你闹够了没有!”
声音纤细动听,有如天籁。
桃花琴音忽然停止了,我这厢也不用打鼓,不由得探究地望着她俩……看起来她们已经认识很久了,这白衣女子又如此琴艺卓绝,莫非她就是桃花口中曾经提到过的……
“妙音仙子妙无音,哼,取了个好名号,就真以为自己是仙女了么?”桃花的剑招狠辣,白衣女子舞袖抵挡,两人在狭小的朱亭中缠斗起来,身形都是极快,一粉一白两个影子交错生辉,桃花手中的褐鞭喝喝生风,却站不得半点上风。
果然她就是传说中的妙音仙子。
这时,古铜的月色忽然铮亮起来,闪过一道暗红明灭的光。
荷池边缘的一个粉红的花骨朵,微微一跳,“啪”一声砰然绽放,花盘很大,辉映着如霜的月光,仿佛蒸腾着氤氲雾气。紧接着,几乎是同一时刻,它四周的大片荷花飞快地递次盛放,转眼间,已是满池艳丽妖娆的粉色,遮天蔽日……田田的碧色荷叶盖住了所有水色,隐隐也泛着荧荧粉光。
妙音仙子眼看荷花已然盛开,秋水般的美目中闪过一丝愤怒,“啪”一掌击中桃花的左肩,双目微阖,冷然道,“桃花,我本不想与你计较,如今你误了我的大事,必死无疑!”说着一掌拍向白玉石桌,那柄翡翠琴腾空而起,落在她手中,化作一把寒光闪烁的碧色宝剑,在她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道银光,睫毛纤长美好,却是满目杀机。
桃花似乎很满足于欣赏到她被激怒的表情,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嘴边却带着笑,嗤了一声,讽刺地笑道,“耽误你的弄玉琴吸阴气了吧?哼,让你少害些人也好!”说着长鞭一指,道,“天罗地宫是人间炼狱,天罗地宫的人都是妖魔。却偏偏要装成出尘脱俗的仙子模样,真是可笑!”
“啊!天罗地宫……天罗地宫……”乍一听到这四个字,身边所有人,包括店小二都如梦初醒一般,四下逃窜,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我呆呆地站住片刻,也意识到危险,刚想跟着群众一起逃走,蓦一回头,却正对上一个妩媚男子纠缠复杂的眼睛。他一袭锦衣金冠,不知何时起,翩然立于清水楼的琉璃檐角之上,迎风站着,衣角飞扬,远远看去,如一朵国色天香的妩媚牡丹,临风欲折,眼神却不似上次一般飘忽无状,像是疼惜,又像是挣扎……几生几世般纠缠不清。
桃花……妙音仙子。我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那个白发苍苍却异常重视容貌的道人……
“香无尘!”我脱口而出道。他这身贵公子打扮,一时我还真的认不出来。
原来方才当我拆了凳子敲锣打鼓时候,用好笑玩味的眼光看我的人,就是他。
香无尘低头扫我一眼,虽是匆匆一瞥,神态却也极是妖娆美艳,不经意嗔道,“眼力真差,才看出来。”——这声音,就与我在彼岸花的那场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