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湘寨来了两位客人。说是客人不太确切,应该是两位陌生外来者。这两位外来者是男人,一老一少,老的与湘寨首领魏稼湘年纪差不多,少的比阿德要大几岁。他俩是在那片鬼林子里被湘寨人发现的。
说来奇怪,一般不知情的外来者闯进湘寨那道天然屏障,如果没有湘寨人引领出来,十之八九都会在鬼林子癫狂发疯,最后困死在里面。这两位倒好,在鬼林子里转悠了两天,非但没迷糊,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竟让他们找到了进入湘寨的秘径。当然,他们还没走进湘寨时,就被守卫抓住了。
魏稼湘和贾思邈对这两人能够安全穿过那道屏障惊讶万分,更奇特的是来者居然也操的湖南乡音。贾思邈认为这是上天的安排,一定是因为他们是自己人冥冥中的神灵才指引来到这湘寨的。首领魏稼湘没有贾思邈那般迷信,他将这二人当客人而没为难,是看重来者的身份——这二人是父子,且是医术高明的外科大夫。湘寨不缺吃穿,不缺钱粮,唯独愁的是没有治病救人的医生。贾思邈倒是会点跌打损伤的浅显医术,但一遇到譬如手术、大出血、感染甚至肝炎、肺痨、疟疾等诸多病症,他就束手无策抓瞎了。湘寨每年因各种疾病而亡的人不在少数。
所以,湘寨将二人当客人一般留下,不去过问他们为什么流落到此。事实上,在金三角的所有部落,只要外来者对其部落有帮助而又不构成威胁,被收留的概率还是很大的。当然,前提是你得有足够的幸运,没落进豺狼虎豹的肚腹抑或没撞上癞象那样的土匪。
来的这两位客人被安置在阿德家不远的地方。每天晚上,那位名叫亓灏的年轻大夫都要拿出一种什么玩意放在脖子下,尔后用一张弓似的东西在上面拉锯,接着就会发出一种十分美妙的声音。母亲告诉阿德,那叫小提琴,是乐器中的皇后,能演奏出世界上最优美的旋律。能够拉小提琴的人一般都是音乐家,这年轻大夫医术高明还能拉小提琴,足见此人非同凡响。这是阿德母亲的评价。
每晚,当小提琴拉响的时候,常常会吸引湘寨许多人倾听,毕竟这音乐实在太好听了。这许多人中,算得上知音却是阿德的姐姐紫雯。
魏紫雯比阿德大几岁,正是情窦已开的年纪。她与阿德一样,在知识广博的母亲那学到母亲的一切,脱却深山村寨妹子的野性,性格宁静雅典,言谈举止俨然豪门大家闺秀。紫雯瞧不起寨子的年轻人,在她眼中这些小伙子一个个粗俗不堪,除了摆弄武器,争勇斗狠,毫无浪漫柔情、绅士高贵的内涵。紫雯常哀叹自己生在闭塞的丛林,找不到心仪郎君,去那遥远的繁华比翼双飞,共创诗意般的幸福生活。在这位年轻大夫来湘寨以前,她时常在夜晚对月吹萧,排遣心中的愁怅。紫雯的洞萧依然也是湘寨夜晚不变的风情。
寨子里倒是有小伙子向紫雯示意求爱,皆被她冷漠的神情距之千里。母亲理解女儿的心思却也无能无力,父亲魏稼湘更是为女儿婚事愁眉不展。要知道,这一带的规矩是上门求亲不成,就得比武招亲。幸好他魏稼湘是湘寨首领,寨子的“居民”在没有得到他的首肯,谁也不敢轻易去上门求亲。问题是这不是个办法呀,紫雯在一天天长大……
亓灏大夫来到湘寨,他英俊文雅,学识渊博,不啻在紫雯古井一样的心潭激起阵阵涟漪。起初,亓灏拉小提琴时紫雯不好意思吹萧,况且亓灏拉的是一首名曲《梁祝》,紫雯从来就没听过。但以紫菱对旋律的理解,她马上就感悟到这首曲子明快渐亮的情怀,如泣如诉的缠绵,撕心裂肺的生死离别——虽然她并不知道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就是表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千古传奇的爱情故事。
有一天,紫雯在聆听亓灏拉《梁祝》时,入了神,不觉拿起洞萧伴着小提琴的旋律合奏起来,两种乐器音韵一高一低,融会一起居然天衣无缝。亓灏乍闻,不禁大悚,万没想到这深山老林的黩武之寨竟有知音。后来打听,方知是首领那美丽婉温的女儿紫雯。
打那以后,二人就悄悄开始接触,很快彼此加深了了解。青年男女有了相互爱慕之意,心中是藏不住秘密的。亓灏告诉紫雯,他父子原是中国大陆一所医院的大夫,因大陆那时正在刮起一场红色风暴,父亲亓午洋有重大“历史问题”,被严厉审查,他也因此受到牵连,整个家庭一下子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父亲亓午洋的“历史问题”的确很严重,说起来还得追溯到1939年的那场长沙会战。长沙沦陷后,当地一所教会医院被日本人强占做了他们的野战医院,教会医院多数病人与医务人员都逃难了,犯下病情严重病员没法逃跑,生生被野蛮的日本人杀害。恪尽职守的亓午洋大夫当时就是因为照看那些重病患者没有逃离,留下来亲眼目睹了日军暴行。
亓午洋本是留学日本的医学博士,精通日语,日军进驻教会医院竟把他当自己人看待,留用他在医院继续工作。然而亓午洋是中国人,是一心学医报国的热血青年,瞧见自己的同胞一个个惨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胸中的怒火在腾腾燃烧,就故意装着卖力认真的工作,寻找机会杀死日军伤员,为死难的同胞报仇雪恨。这就有了龟雄板刍大佐在教会医院见“鬼”的奇异之事发生,同时让他精神分裂回到日本。
这事,亓午洋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把它深深埋在心里。然而,抗战胜利后,亓午洋却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旧政府那些接收大员将他当汉奸论处,要不是他的同事教会医院其他国家的大夫强烈抗议,亓午洋差点被投进监狱枪毙。
这事还没有了,1968年,那些革命小将不知从哪又翻出这历史问题出来——好嘛!在教会医院为外国人干事,还做了日本人的帮凶,亓午洋哪里还有活命的希望。别人才不会听你辩解,你说你杀死过日本军人,谁来为你作证?没有办法,亓午洋只得与他同样受到牵连的儿子亓灏展转跑到云南亲戚家躲避。随着形势的发展,云南亲戚家也不能再呆了,只好铤而走险越境到了缅国。
事也凑巧,他们父子逃进热带丛林,瞎走了几天,就走到那片“鬼”森林中。亓灏他们走进“鬼”森林也跟常人一般,马上出现晕眩幻觉,但他们是医生,有处理神经纹乱这方面的办法,立刻吞服随身携带的镇定药物,症状就有了极大的缓解。人在清醒的状态下,贾思邈在林子里设置的机关就很容易识破。故此,他二人没费太大的劲,找到了通往湘寨的密道。这让湘寨人大惑不解,还真以为是老天爷在帮亓午洋父子哩。
亓午洋父子在湘寨受到尊重,尤其是首领魏稼湘对他们照顾有加,拨了竹楼让他们居住,柴米油盐按月供应,至此便安定了下来——当然他们也不能白吃白喝,得担当起在湘寨救死扶伤的大夫职责。父亲亓午洋的老伴已经过世,加之他年近半百,住在湘寨倒也习惯,可却苦了儿子亓灏。
亓灏在家乡有位新婚不到两年的妻子,正是如胶似漆的恩爱日子,自己却逃亡异国,这一走恐怕永远难与她团聚。思念家乡,思念妻子,一腔牵挂恋情揉进哀怨的琴声,凄婉绵长飘荡在热带丛林的静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