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别人看来这个男孩的确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看起来他在不停地灰心和放弃。他在不停地变换方式糟蹋着金钱和时间,还有爱他的人的热切期望。
小野开始遇到很多环境带给他的麻烦。他想飞的时候发现翅膀一边生长一边变得异常沉重。他开始了一个艺术家和环境惯常发生的矛盾和斗争。尽管他还不是一个艺术家。他什么都不是。小野开始觉得他和艺术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决定改学油画的时候全家人都反对。他变得很无赖地张口要钱,他的很优雅的形象毁于一旦。
小野常说他迷恋梵高就是因为梵高和他一样是个无赖。
他说他比梵高样子好看可是比梵高更让人生厌。
小野在那个春天穿瘦瘦长长的黑色衣服,棕色皮鞋是他在一个皮制品店子里订做的,样子有一点可笑。他走路的时候很小心。事实上他已经开始畏惧这个世界了。他知道他是一只濒临灭绝的动物,可是没有人会来挽救。
小野除了热爱他的艺术之外什么也没有做。他甚至懒得碰烟卷,也觉得从喝醉到清醒的过程是浪费时间,但他还是变成了一个很不受欢迎的奇怪男孩。他没有什么朋友,尽管男孩们经常惊喜地在他那里发现珍稀cd,女孩子们仍旧会被他的小说弄哭。可是小野一点都不属于校园。他在一次语文考试的作文中写了一个感人的故事。整个故事是一个未成年女孩的一次流产手术。他说那女孩的身体在明亮如昼的手术灯下绽放如花。女孩就忍着疼笑了。小野对他的这段描写相当满意。他是太满意了以至于他在后来的那一堂讲评作文的课上居然冲动地举起手来要求读那一段作文。事实上这的确应当归罪于那个蹩脚的语文老师。他从来没有重视平日里博学好问的小野同学。
他没有认真地看他的作文。他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当小野站起来要求念一念的时候那些邪恶男生们在怂恿地喝彩。这位老师就允许小野念了。等到小野念到“那女孩的身体在明亮如昼的手术灯下绽放如花”的时候老师才回过神来。他急急忙忙勒令小野停下来。他的脸色很难看地看着其他同学,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碎的小汗粒。
这件事情造成了很坏的影响,胆小的女生居然被吓得脸色苍白。第二天有一个女孩子的妈妈来到学校声讨这位老师和可怜的小野。
可是在承认错误的同时小野坚持那不是他从什么地方抄下来的,而是他自己写的。
小野喜欢他自己写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他用这些故事把自己和这个气味混浊的世界分开。他也果然做到了分开,他一直都是孤独的,不管他是否愿意。女孩子们觉得小野是一个深邃的洞穴,她们喜欢洞穴以及洞穴里面的传说,但没人会因为迷恋传说而决定进去居住。所以没有女孩会爱上小野。除了我。
我好比举着一块硕大的横幅出现。呼吁全世界的人挽救小野这只绝境中的珍奇动物。
我一直喊一直喊。被这个动物吃到了他的体内我都不知道。直到整个天幕暗下来我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小野背了大的书包穿了结实的新球鞋,站在我家门口等候。看到我他就说,走吧。神情严肃。我就紧跟在他的身后钻进了暮色里。
我觉得自己很可悲。世界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我惟一能够做的是屈从于我面前的这份爱情。我对着小野发出邀请。邀请他进入他常常路过的这座名为爱情的静物。并且让他永远在此居住。
我认识小野的春天,小野来到我朋友新开的酒吧,他给我的朋友带来几幅画面奇怪的油画,画面上几朵脏兮兮的云彩像污垢一样粘在黑锅一样的天空上。一个仰望天空的小男孩流着水蓝色的鼻血。在寂寥的沙漠中央有一只样子猥亵的猴子在起舞。
我的朋友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一个欣赏他的画的朋友。
我记得我当时坐在一个靠近窗户的位置。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忘记天气了。应该是没有皱纹的早晨。可以看到我朋友在二楼阳台上放的小盆的植物在四月的好天气舒展身体,它的花粉熏得我的鼻翼一动一动的。我穿了一件尖领子红格子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像黑白相间的小猫咪花纹一样的长绒毛的毛线背心。还有橘红色的皱皱巴巴的长袜子和黑色条绒的裙子。我的半长不短的头发很麻烦地编成了很多个系有彩色毛线的小辫子。
我记得那身衣服其实是很不舒服的。我总是低头去拽我的袜子。软软的袜子滑下去了。裙子皱了,头发松了。我那个时候多么介意。
小野后来说,我是他在那个明媚春日里捡到的一个很好看的娃娃。
我在小野若干篇文字里看到一个相同的句子:某某某长得好看,像个娃娃。这是他形容美丽的最高境界了。我很满足。
我当时的处境比一个坐在路边哭泣的娃娃的处境稍微好一点。我坐在房间里面。衣服虽然滑稽可还算体面。然而我看起来很忧愁。其实我只是在长大。长大的过程太过平淡和乏味了。所以我无端地忧愁。
我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看着小野走过来。我觉得他好像格外高大。我被完全地覆盖在他的影子里。我白白的脸暗了下去。从此暗了下去。小野,你让我再见到阳光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