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那儿干什么?”杜晖虽不想去,但是苦于不能把“下流”这样的词和陆觉这般的人联系在一起,心中尚且存了一丝侥幸,自欺欺人的想着“或许在天津城住了二十来年的陆觉不知道三不管是什么地方”,索性不如让自己这“半个天津人”向他解释一番:“你知不知道那里……”
“知道。”最后一口烟从嘴里喷出来,陆觉将烟头摁灭,缭绕升腾的烟雾里,杜晖瞧着这人脸上带了一股让人没法抗拒的笑意:“到底去不去啊?”
远远的,陆觉就让司机把车停了,杜晖一下车就听见隐隐约约的锣鼓声,瞧着不远处灯红酒绿,热闹非凡的模样,心里竟然隐隐的发虚,总觉得自己像是要做什么坏事儿似的,胡乱的琢磨着,竟下意识的想朝陆觉的身后躲,紧接着脑袋里就涌起了之前纪则书对他说过的话来:“眠之最爱胡闹,你可要小心啊!”
“干什么?”陆觉早就注意到了杜晖这副样子,一伸手就揪住杜少爷西装的后脖领子,一把拎到了前头来,自己脚下一刻也没有耽误,朝着那片灯火边走边笑道:“景明你是怕前头有什么吃人的妖怪么?摸摸毛,吓不着。”
听着陆觉把自己当成了奶娃娃,杜晖自然是又恼又羞,自己竟也在心里揶揄起自己来:“不过是让你来瞧瞧,怎么就像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呢。”他哪里知道,本是他是个要脸的人,哪能比得过陆觉这样一贯的厚脸皮。杜晖这么一想,心中轻松了许多,刚想和陆觉攀谈,耳朵和眼睛却同时被旁的东西拉扯了过去。
这人胸前挎着个玻璃盒子,盒子分好了层,各层又分好了格,每格里头装着糖块,更妙的是盒子里头被小灯照的锃光瓦亮,糖块儿显得晶莹剔透,犹如各色的宝石。
但更妙的是这人的吆喝,说是吆喝,更像是唱曲儿一样婉转动听,杜晖这向来住在深宅大院的少爷哪儿听过这个,登时就站住不动了。
“卖药糖喽,谁还买我的药糖喽,橘子还有香蕉山药仁丹,买的买,捎的捎,卖药糖的要来了,吃了嘛地味儿,喝了嘛地味儿,橘子薄荷冒凉气儿吐酸水儿,打饱嗝儿,吃了我的药糖都管事儿,小子儿不卖,大子儿一块!”
吆喝声一落,杜晖就想上前瞧瞧那药糖到底是什么东西,谁知道陆觉早就从兜里掏出钱来,从卖药糖的手里接过东西,包得了扔给杜晖,还是笑:“这回不怕啦?”
杜晖拿起一块儿填在嘴里,凉丝丝甜滋滋,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他哪里是因为这么一块儿药糖,完全是因为这股新鲜劲儿,这世上自有阳春白雪的好,但下里巴人也有自己的乐。杜晖一高兴,居然就没发觉陆觉这轻车熟路的样子,显然不是头一遭来这处胡混了。
陆觉确实对三不管太熟悉了。
真要说实在的,在陆觉的眼里,影院里大屏幕上穿着掐腰旗袍的女影星,还赶不上在三不管说书的有意思。他爱看这些东西,大约是受了小时候家里一位老管家的影响。那时他父母都忙,纵然是百般爱这个小儿子,也常常无暇顾及他,老管家在陆家操劳了一辈子,陆泽业也信得过他,陆觉那时约莫着也就四五岁的年纪,由老管家抱在怀里,出门常去看些热闹。
那时,最常看的也无非就是撂地卖艺的——说书唱戏打把势的多了去了,但老管家最爱听的还是相声,陆觉那时候小,看着旁人笑,他也笑,却不知人家笑得是什么,但架不住常听,听多了小小的人也听出了门头,一个人或几个人往那一站,单凭一张嘴就能把人逗乐了,要得钱来,陆觉总觉得这是天大的本事。后来老管家有日子不带他出去,陆觉还在家里吵着闹着要出去听相声。
所以,在美国那三年,着实把陆觉憋坏了。
一张口便是叽里咕噜的洋文,相声?怕是要在梦里头听一段报菜名了。
转来转去,倒是便宜了杜晖,他哪里知道陆觉的心思,只是抱了一怀的吃食,脚上走得也酸痛了,想要问问陆觉是不是该回去了。
“眠之,我说……”
陆觉却没理会他,只是耳朵一动,却听见传来的一阵笑声,他四下寻着,眼里却只入了“庆园茶馆”这四个字,他想也没想,径直就走了进去,却让杜晖在后头好追。
陆觉急往里头走,又紧着竖起耳朵来听了两句,当下就知道台上的人说的是“八不咧”。这是相声四门功课“说学逗唱”里头“逗”类的节目,捧哏逗哏一宾一主抓哏取笑,有意思的很。茶馆挺小,人却不少,陆觉远远的瞧见黄灿灿明晃晃的幕布上绣着只生动活泼的麒麟神兽,出场下场处各有一门,分别写着“出将”和“入相”。陆觉略一分神,打量起戏台前的那副抱柱联来:
“假象写真情,邪正忠奸,试看循环之理;
今时传古事,衣冠粉黛,共贻色相于斯。”
周遭响起一阵想要掀翻屋顶的叫好,只听得台上捧哏说了一句“去你的吧!”陆觉心里登时有些懊悔——今日自己来迟了,这场相声说完了,没赶上最精彩的部分。想来能得到这么多叫好的演员估摸着是个好角儿,他急急的朝台上两人望去,俩人穿的都是黑色的长袍大褂,陆觉的注意力却偏偏被那位逗哏的抓去了更多。这不能怪陆觉,那位逗哏的确实要比旁边这位捧哏清瘦挺拔,相声演员忌讳打扮,因为吃的是逗人乐的这份钱,往往那落魄邋遢糟践人的样儿更能让人取笑。陆觉也曾看过一位穿西装说相声的,但那人说的是单口——就因为他这身打扮,没人愿意跟他一场买卖。台上的这位当然算不上刻意打扮过,只是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但黑大褂显然的洗的旧了,袖口领边儿都已经发白。陆觉自己也觉得好生奇怪,明明自己离得这么远,却怎么能观察得如此仔细,想必大概是这一身黑色大褂在这人身上显得格外俊俏吧。
两位相声演员鞠躬下台了,陆觉有心想走,忽的看到台上上来了一位俏佳人来,是唱大鼓的——这也是规矩,攒底的演员总是唱大鼓的。这姑娘一上来,台下就响起了怪好,总有些不是来真听玩意儿的东西。陆觉撇了撇嘴,顺带看了一眼正一脸兴趣盎然的杜晖,心里在走与不走之间坐着抉择。琴师已经款动丝弦,陆觉再瞧台上,忽然发现这位唱大鼓的姑娘穿的是一身黑底暗花金丝的旗袍,陆觉的嘴角竟不自觉的勾起一抹笑来:可巧了,刚才那说相声的,穿着大褂的样子还要比这姑娘穿着旗袍更俏上几分吧?由那肥大的长褂罩着,却还能看出细腰长腿来,简直要比旗袍更有几分味道。
要说起偏爱男色这档子事儿,并不是陆觉在美国这三年沾的什么“恶习”,他在美国时也曾交过女伴,人在异乡,难免寂寞,谈爱未免太空洞,只能互为慰藉的床伴。但这位床伴却好死不死的对陆觉这种薄情人莫名其妙的交付了真心——但可悲的是陆觉的真心好好的揣在心窝里,连面都不曾让她见。真真假假,到底作罢,这件事过后,陆觉找起伴儿来倒是“谨慎”了许多,但却多同性了。
原因有二,一是陆觉偏爱同性多些,二是男伴相较没有女伴难缠,虽是在美国,但这仍是一件拿在台面上让人不耻的事儿,陆觉这样精明的人,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说起来,令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金发碧眼的男孩。陆觉叫他卢卡斯,是陆觉的同学,明明比陆觉身量还要高上几分,平日里也是一副不可亵玩的冷淡模样,却在床帏里听见陆觉在他耳边低语“你的眼睛真美”时,会红了脸颊。陆觉和卢卡斯纠缠反复了大概半年之久,终于是在陆觉将要回国之前分道扬镳。陆觉要离开那天,卢卡斯来送他,陆觉远远的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扭头狠心的连句再见也没有留下。陆觉回想起那天卢卡斯的模样,也曾琢磨过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但想来想去,又设身处地的换做是自己,想来必然只剩下了脏话。陆觉想到这,竟然宽慰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