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钮等电梯时,孝史突然间感到一阵羞耻,连脖子都发热了。
不可以再一直想着这种事。见到每个人都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这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被害妄想症了。不但如此,每当陷入这种妄想的时候,脑细胞都会反射性地全体总动员,思考着万一对方说了什么尖酸刻薄的话来损人,该怎么还以颜色。真是有病。
自己一味地想象,一味地生闷气。再这样继续下去,最后的下场八成是拿菜刀捅路过的行人,而且当警察抓着自己的手臂往警车拉扯的时候,还会一路不停地大吼大叫:
「谁叫他瞧不起我!他们全都在笑我!」
好可怕。得赶快找回自我才行。
老饭店的老电梯迟迟不肯下来,一直停在五楼。可能是客用兼业务用,清洁人员推着装了床单和卫生纸等物品的推车进了电梯,顺便就地清扫也说不一定。
看了看手表,刚过下午五点。一楼大厅人影全无,也没有半点声响。这里虽然不算高级,倒是十足的安静。还好够安静。这样的地方,如果再加上柜台后面员工办公室传来的有线电视的声音,那么,不管是装潢还是设备,就跟故乡郊外的汽车旅馆一模一样了,差点就莫名地勾起他思乡的情绪。
孝史无聊地发呆,无意间看到电梯右侧墙上挂着相框,就藏在不起眼的观叶植物后面,不由得觉得奇怪。
上次住宿的时候并没注意到有这种东西,大概是那时候整个人满脑子都是考试的事吧!
挂在墙上的是两张照片,上下并排,框在样式相同的相框里。照片好像很旧了,已经褪色发黄。大小差不多是6&tis;4尺寸。
他走到相框旁边,拨开观叶植物的叶子,抬头仔细看。
下面那张照片拍的是一幢旧式的洋房。建筑物的中央是座有个小小三角屋顶的钟塔,左右差不多完全对称。建筑本身是两层楼,两端看来都设有类似阁楼的小房间,只有那个部分形成梯形,开了圆形的窗户。相片的右手边可以看到烟囱,所以应该有壁炉吧。因为是黑白照片,不易辨认,不过看来屋顶部分和窗框应该是白的,而建筑物的其他部分好像是红砖,到处都看得到砖块脱落或发黑脏污的地方,想必是幢老房子。窗格子格得很细,窗后隐约泛白,应该是窗帘。正面玄关是半圆形的拱型,前面有数阶台阶。爬上台阶之后,是对开的门。前庭有草坪,花木扶疏,虽然聚焦有些模糊,还是可以看出有小花坛,花朵零零星星地开着。
在框内空白部分有一些笔迹拙劣的小字。
「旧蒲生邸 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四月二十日
小野松吉 摄」
蒲生邸。这么说,这个地方原本是私人住宅了。难怪这幢建筑物虽然有博物馆似的外观,看来却不是很大。
不过,这种洋房的照片怎么会挂在这里?这个疑问,往上看另一幅相框里的照片就得到解答了」。
那是一张人物的照片。一名初老的男性,身穿军装,肩上挂着肩章,胸前别着勋章,正对着镜头。他的视线微微上扬,可能因为这样,表情显得有点恍惚。照片中的主角坐在椅子上,只有上半身入镜,即使如此,他那轮廓分明的威严相貌,再加上结实挺拔的肩膀,依然充分表达出雄纠纠气昂昂的军人风采。
「陆军大将 蒲生宪之」
人物下方写着这行字。照片旁还有一大段文字,同样是以拙劣的笔迹写出来的。
「本饭店所在地,战前原为陆军军官蒲生宪之大将之府第。
蒲生大将生于明治九年(一八七六)千叶县佐仓市,为农家长男。自幼学业与武艺兼优,于当地中学毕业后投考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就读于陆军大学,期间适逢日俄战争爆发,出任中队长,于前线表现杰出。
日俄战争结束后返回陆军大学,获天皇颁赐军刀,毕业后服务于军务局军事课,尔后顺利晋升,历任步一旅团长、参谋次长等职,于昭和八年(一九三三)四月荣升陆军大将。然翌年因病退任后备军官,后因病情复原状况不佳而退役。退役后投身于著作与军务研究,于后勤补给相关军略尤有心得,然于两年后之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六事件爆发当日,蒲生大将留下长篇遗嘱自决。该遗嘱中对当时陆军内部派系斗争,及青年将校起事的原因之所在,即军部的政治介入与专擅深表忧虑。自杀事件发现当时因遗族的顾虑,未予公开,但战后蒲生邸出售后于大将的书斋中起出,目前真迹仍保存于惠比寿之防卫厅战史资料室。
大将的遗书不仅对战前我国政府、军部之状况与问题有着犀利深入的分析,甚至连最不利的状况,即对美开战与败北均在其预料之中,并对军部之专擅提出谏言,其先见之明令人惊异,至今仍获得史学家极高的评价。
又,本饭店创始人小野松吉于昭和二十三年购得蒲生邸之际,得知大将遗书一事,对已故蒲生大将之人品及其慧眼深感敬意,自创业之始即于馆内公开展示大将之肖像与经历,以兹赞扬。」
由于字迹难以辨认,孝史自然而然地贴近相框,睁大眼睛凝神细看。直到听到身后电梯门关闭的声音,才猛地回神转过身来。好不容易才下来的电梯因为没有乘客,一直停在那儿。孝史匆匆提起行李,按钮进了电梯。
(这里以前是军人的房子啊……)
不管是不是,跟孝史都扯不上关系。尽管不知道以前情况如何,至少对现在这家饭店来说,那位人称蒲生大将的人物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否则那些相框也不会被挂在那种不起眼的角落了。
狭小的电梯里有股淡淡的厕所芳香剂味道。孝史不由得苦笑,顿时又泄了气。
这次住的是二〇二号房。上次来的时候住的是顶楼西北角的五〇五号房,房间本身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唯有窗外的景色美不胜收。对于一个在短短十天的逗留期间内必须到五所学校六个学院应考的考生而言,这样的美景实是令人欣喜。考完试回到房间的黄昏时分,从西侧的窗户眺望出去,只见围绕皇居的森林枯木褐黄与深绿交错,一轮大大的夕阳缓缓落下,一整天的疲倦也跟着从体内融解、抽离。
那时候,仿佛东京这个城市已在自己的掌握中,甚至连未来都是一片光明。
和现在截然不同。
从二〇二号房的窗户望出去,只能看到紧邻饭店那幢破败的四层楼商业大楼的外墙和排气管口而已,室内几乎没有阳光。视野可说是这家饭店唯一的可取之处,然而这次与上次的差距如此之大,虽然可能只是巧合,但孝史总觉得这是一种暗示,所以觉得更郁闷了。把行李往床上一扔,跟着整个人也扑上去,然后翻过身来平躺,瞪着天花板。
找到这家平河町第一饭店的,是孝史的爸爸尾崎太平。其实,与其说是找,不如说碰巧知道有这家饭店。但照他本人的说法则是:「爸帮你找到一家很好的饭店,可以让你静下心来用功哦!」
这家平河町第一饭店是某合资企业的资产,总公司位于东京赤坂,组织复杂,资本雄厚。对这家企业而言,平河町第一饭店就像盲肠一样,只要没有什么害处,也不必特地处理掉,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