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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页(第1页)

“那是我见过的最多、最多、最多的书,整个书橱里摆得满满当当,吴教授还说只带来了一部分而已。我走过去看到零星几个熟悉的名字,那时候我知道的应该只有杜甫、沈从文、鲁迅,大概就这些。不过后来我在这里度过了很多个下午,也就渐渐认全了。”

“我正在浏览书目时吴教授问我,之前她是不是给过我一本《史记》的选本,我说有的,我全部看完了。她问我,那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篇目?我说我最喜欢《刺客列传》,因为觉得他们很酷,讲义气,认定了主君就从一而终。也不害怕危险,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找敌人复仇。我起初害怕自己说浅薄的蠢话,叫吴教授对我失望,但她一直神采奕奕地、认真地看着我,阳光透进来照在她身上,她的眼睛里好像有光,给了我说话的勇气。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再看那本书,但我曾经喜欢的句子像被施了法术一样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我说,豫让讲其他人是‘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原来只看出豫让的义气,他说这句话,可见智伯与他是彼此珍重,真真是知己的情意。还有荆轲和高渐离,从最初相识到在易水分别,都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仿佛无论时间如何流逝、情势如何变动,他们之间总有些什么是不变的,这不变的东西让我感动。”

“我停下后,她很认真地和我说,觉得我讲得特别好。”说到此处,闻听微低了低头,脸上有几分得意与羞赧。“她追问了我几个问题,我有的能回答几句,有的答不上来。然后她就接过话去,告诉我书上没有的知识。她明明事先一点也没有准备,但是讲得又流畅又有逻辑,比我上过的任何一节语文课都精彩得多。我听得太入迷,都没有注意到陆老师什么时候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吴教授讲了一会——我原先以为只是一会,后来发现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突然开始咳嗽。我回过神想要帮她找水,陆老师就直接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杯茶。他拍拍吴教授的后背帮她顺气,一边和我打招呼,说闻听来了真好,吴教授精神都好起来,有种当年在讲台上讲课的风范了。”

“你们别笑话我,我是在那时才意识到吴教授作为教授,之前是给大家讲课的。我心想真羡慕她的学生,能听到这么精彩的课程,而不是只是盯着课本看字词该怎么解释、文章是怎么做到总分总的结构。吴教授见我不说话,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好羡慕您的学生。他们对视一笑,吴教授说有什么好羡慕的?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做我的学生。我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问真的吗?吴教授又笑了,她很爱笑,她说刚才就听了我的课,怎么不是我的学生呢。陆老师也笑着对我说,刚才模模糊糊听你讲知己,讲得真好。吴老师和我都喜欢你、赏识你,也是一种知己之情。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我们的知己呢?”

吴教授(下)

“只是这样就能够与他们相识,是我从来没有料到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离奇得不可思议,可是又似乎是水到渠成。不论怎样,我们的联系变得紧密了很多。不过我去得也没有那么频繁。上课的时候我回家就已经是傍晚,晚上我要写作业,再加上他们也有自己的公务要忙,本身也不好意思多去叨扰。周五下课的时间比平时要早,下午两三点就放学。所以,周五下午去吴教授家里成为我们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每个礼拜五,我的书包总是沉甸甸的,里面装着前一周从吴教授那儿借来读的一两本书。对了,我那时已经能读一些他们书架上的书籍,但是读得多了,感觉其中一些书实在不像是他们自己平时会读的书。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他们原先就带来了的,还是后来因为我特地邮寄过来的。吴教授总是为我备好一杯茶,还有她女儿从城里寄过来的糕点。我到她家里,把书还给她,她就开始又像闲聊、又像抽查功课地问我问题。也不知道具体是在什么时候,说话的人就成了她。不管是什么样的书,不管我抛出什么问题去,她都能没有一丝磕绊地畅言许久。陆老师有时在房间里办公,不忙的时候也会来客厅或者书房和我们一起聊天。”

“我们就像这样一起相处了很久……他们家不常有人拜访,她的女儿每隔几周来一次,我还见过几个吴教授的学生。医生来得多一些,但通常不在周五来。”

“为什么会有医生?”凌云问。

“你忘了。”闻听摇摇头,“吴教授来这里是因为生病,得了癌症。他们日常会请私人医生定期来做简单的检查,不过每隔几个月还是要亲自去医院看看。她平时状态很好,也不提起自己的病症,别说你现在忘了,连我也是只有在她家的茶几上看见药盒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原来她还病着。有一回周末,我忘了是因为什么事,临时去他们家里找吴教授,结果她不在家。陆老师告诉我是她的女儿来带她去医院复查了。那大概是我第一次那么明确地被提醒着记起吴教授身患重病的事实,而且可能已经不久于人世…那时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满心满眼的兴奋劲骤然消失。临走时我没忍住,问陆老师吴教授的病严重么?”

“他表情几乎没变化,像平常那样自然又温和地看向我,说医生说她病情很稳定,比预期的治疗效果要好。我很惊喜,那是不是再疗养一下,就会治愈了?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表情有点犹豫,最终放慢了语速告诉我这个病恐怕是不可能治愈的,只是减缓死亡的时间,最迟一年多吧。我记得清楚,那是个夏天,一年里最炎热的时候。电风扇摇着脑袋吹在我的手臂上,我只觉得连后背都是凉的。我从来没有把死亡与吴教授联系在一起。其实事后想起来,以陆老师对吴教授的情意,他心里的难过与悲伤远远比我更多,我当时那样直接地问他,恐怕还是在揭人伤疤。但我当时还不太懂事,我盯着陆老师的眼睛——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我都不知道除此之外我的视线还能落在哪里——问他那怎么办呢,有没有办法让她好起来,她现在精神明明很好。她的精神一直都很好,他说,可是生老病死,都是规律,谁也无法抵抗。我们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做了所有的努力,其余的只能是听天由命。”

“我回去之后独自消化了很久。我奶奶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对她没有实际的印象,只在相片里见过她的笑容,在爸爸的话语里得知她曾经如何地爱护我。奶奶给我留下了一双绒线袜和一副手套,据说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她为我做的。然而我那时还太小,戴不上,没过几年戴上了,她已经不在了。我有时整理衣橱,会在抽屉的角落里翻到那一副袜子和手套,挺丑的,大红大绿的配色。不过看着它们,还是觉得挺怅惘。可是那只是怅惘,和这一次不一样。我仿佛真的能够看见生命在衰朽,即便她依旧有着饱满的生命力,依旧怀抱着那么多爱,可是时限已至,可是连陆老师都说听天由命……”

“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小马哥抱着他新买的收音机听广播,里头像是在说书,我没仔细听,却突然听到一句‘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一瞬间冷汗直流。大概就觉得宿命……之类的……我原先不太相信什么阴曹地府,然而那时候脑海里幻想中全是那样的画面,一摊开生死簿,纸上密密麻麻罗列着世人的姓名和生死。好像吴教授的就在上面、陆老师的在上面,我的也在上面。夜里八九点钟,天空一片漆黑,只有几点星光闪闪,我盯着其中的一处看,感觉它遥远而幽深得像要将我吞噬进去,后来想想,也许这就是‘魔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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