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那样躺了一会,突然一下子站起来朝吴教授家里跑。据小马哥讲,他和英英怎么叫我我也不答应,其实我完全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当时湖边的路还没有这么多路灯,我沿着那条路跑,从亮光里跑过一段,就陷进黑暗里,黑暗吞噬了一切,我连自己的身影也看不见,只能借着远方的模糊又断续的光向前。跑着跑着,会有一个理性的好像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声音告诉我说这样做很危险,万一前面突然窜出一辆电瓶车,或者不小心被路上某一个凹陷进去的土坑绊倒。但我那时就觉得什么也顾不上了,随便吧,还能有什么比死亡更糟糕的事情?像是自暴自弃地,然而其实也是漫无目的地。”
“那条路,平时散步时走过,踏着自行车穿过,从来没有像那一晚那么长,好像走不到尽头。所幸最后还是到了。我远远地望见窗户里透出橙黄色的暖光,温馨得司空见惯却又不切实际。我放轻了脚步,害怕惊动些什么似的。屋里没有惊呼,没有异响。走近了,听见陆老师吊着嗓子,在唱昆曲。唱的是《长生殿》,我前不久才读过——冷风掠雨战长宵,听点点都向那梧桐哨。吴教授打断他,说不唱这首了,换一首呢?……那你来选吧,陆老师静了静,不过也快要歇息,明天不是还要给编辑发文稿吗?他们两人独自相处时对话的声音,要比我平时听到的更放松,也更温柔。一瞬间我又朦胧地听见蝉鸣,聒噪而闷热的声响包围我,像是终于将我带回这个世界。”
“我没有继续听他们说话,愣愣地往回走,后背的汗被晚风吹着,竟然叫我在夏天打了个哆嗦。走出没几步,看见小马哥打着手电筒朝我跑过来。他还没等走到我跟前就破口大骂,说我失心疯了,二话不说就跑出去,跑哪去也不知道,还害得他不敢给我爷爷说,怕我回去挨骂,只好叫英英在那里稳住大人,他自己找了手电跑出来找我。我不知道怎么地,到了那会儿都还没有彻底还魂,有种劫后余生的惊险和感动,抱了他一下。他也懵了好久,后来直喊肉麻,躲了足足三天没肯见我。”
“那夜以后我再去见吴教授,就基本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唯独有时午后阳光太好,照在她的发丝上,我还是会无法自抑地生出一点怅然。第二年春天我开始去茶庄上打工。有一回周五下午因为茶庄上有事没能去吴教授家,因此被她知道了我在外面打工的事情,很是反对了一番。那是我唯一一次骗她,说我再也不去了,但是我其实还是在去。这件事她一定知道,因为我曾在茶庄门口被陆老师撞见过两回。不过,他们都没有再向我提起过这件事。只是有一天下午,我正要告辞,吴教授突然叫住我,问我是否愿意接受他们的资助。”
“啊。”凌云惊呼一声,“你答应了吗?”
“我没答应。”
“为什么?”凌厉皱起眉头,问道。
“我……我那时都不清楚资助是什么,回家告诉父母之后,他们说还是算了。不过,我自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之后,也觉得没有必要。我并不是穷到上不起学,爸爸妈妈在城里的工作虽然刚刚起步,但也做得踏实,我们家是缺钱,但也没有那么缺。就算吴教授给我缴了学费,我还是会去挣钱。这没有影响我的学业,是我自愿做的,爸爸妈妈也觉得没问题,我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智杰不认同地摇头:“可是你还太小,还没有到你为家做事的时候。你说着不影响,但是实际上怎么可能不影响?你本可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功课、或者你喜欢的书上面。就算是为了经济回报,早些把底子打好了,考好试,考进好学校、大城市里去,以后才可能挣到更多钱。”
闻听沉默地听着,半晌,点点头说道:“智杰哥,你说得对。”
空气沉寂下去,凌厉伸出手掌,挥走火锅上方飘起的白色烟雾:“算了,都过去了。”
“你之后高三,凌熙这边的工作也该暂搁下。”智杰劝道,见闻听不表态,又说,“或者我们先把这一年的钱给你结上,等你之后放暑假回来慢慢补。”
“不。”闻听这回拒绝得很快,“哪有这样的道理?工作的事情我会再考虑一下。智杰哥,谢谢你。”
凌云打量桌上三人的脸色,小心地开口:“小听哥哥,那吴教授最后怎样了?”
“走了。”
“走了?去哪里?”智杰无奈地用手肘碰凌云的胳膊。闻听看见了,淡淡地说:“去世了。比预期的晚了半年,医生说已经很不容易。还好,听陆老师说,她走的时候没有太大痛苦。”
凌云眉头紧锁:“那陆老师呢?”
“陆老师……很快也搬走了。他们没有这里的丧葬习俗,也没见找人来哭丧,很平静。临走前,他让我去挑书,说需要珍藏的已经拿走,剩下的反正带不走,索性都送给我。所以我的家里才会有那么多书。我去拿书的那天,屋里已经几乎搬空,家具只剩下他们寻常喝茶的那个小茶几。陆老师的行李堆在门口,大包小包东倒西歪,看得我想哭。我把书抱回家之后,发现袋子里还有一张陆老师的名片,上面印着电话号码和电子邮件,还有他用钢笔写上的字迹,告诉我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时候,都可以联系他。”
“可能是因为先前就有心理建设的原因,吴教授的离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以接受。但是在我拿完书的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神使鬼差地摸黑去了他们家。屋外停着辆车,里头亮着一盏小灯,陆老师独自在屋里,在唱昆曲,唱的是上回没有唱完的后半段:那堪是凤帏空,串烟销,人独坐,厮凑着孤灯照也,恨同听没个娇娆。猛想着旧欢娱,止不住泪痕交。第二天晨起,我听爷爷说,陆老师已经连夜离开了。”
走运
桌上寂寂的。先前智杰见大家都听得入迷,便唤了服务员,叫他将火关小,此时连同火锅也显得沉寂异常。闻听打量面前的三张愁容,率先扬起笑脸:“我是不是不该这时候讲这些,搞得你们都没心情吃饭了。”
“好可惜。”凌云撑着脸颊,“他们人那么好。”
智杰长出一口气,起身开了火,感叹道:“要是我再早些来,可能还能跟他们见上一面。”
“说起来,智杰哥最初是来这里做什么?旅游吗?”
“算是吧。那段时间刚辞职,心情也不太好,就开着车四处乱转。那回本来是去藤村的,就是有茶庄的那个村子。结果走进来转悠,发现里面还有个村子,临溪嘛,风景比藤村更好,也更清静。”他说着,一边朝煮开的锅里下牛肉,“转着转着,看见你们小姨的客栈,那会儿还没开张,装修好了在通风。我过去一看感觉装修得还不错,有点名堂,就说下次等它开业了要来住一晚。又过了半年,我也玩够了,想着开始重新工作,投了几个简历想起来还没来住这个新客栈,当天就开车过来。住了几天,见凌熙在忙活招助手——对了,那会儿你们妈妈也在——我就说要不干脆我留下来得了。”
凌厉挑眉:“智杰哥,互联网多挣钱呢?你能这么久不上班啊。”
“我本来就不差钱。”智杰耸耸肩膀,“我爸妈都不在了,留了几套房,没人管我,我也不打算要小孩,就随便过吧。”
方才轻松起来的气氛一时又静下去。智杰自顾自捞菜,抬头见闻听半是担心半是发蒙的表情,猛地笑道:“你们干嘛?我可没想让你们三个小屁孩安慰我啊,而且都已经过去多少年,我早就消化了。吃饭吃饭,再不吃,回去要被凌熙骂了。”
一顿热火朝天的火锅,结果叫他们吃得这么沉重。四个人埋着头一本正经地吃完了,智杰结完账,就要去周黑鸭给凌熙带夜宵。凌云眼尖地望见旁边的奶茶店,嚷着要多买几杯带回去囤着喝。奶茶店人还不少,智杰劝不住,只好叫他赶紧去下单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