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因在车上戏精附体,拉着司机大叔诉苦个没完,等到下了车,她心里的火气发泄得差不多,人也冷静下来,想起方才都干了什么,饶是这位脸皮厚如板砖,也不由透出一点热气,几乎没眼看身边那位“长辈”。
真是……冲动是魔鬼,千万要不得!
一世英名,就这么毁于一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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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发虚,便不怎么敢看卓先生,只是埋着头一径在前领路。不过,这姑娘毕竟许久没来过,时隔多年,很多地方都被乱改乱建,已经面目全非,她又低头没仔细看路,拐过一个岔路口时差点走错,亏得后面的卓先生拉了她一把,把她从“歧路”上拯救回来。
顾兰因正在走神,忽然被人拽住,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应对——小臂一翻一折,游鱼般从那人手指间滑过,继而反将一军,轻轻巧巧扣住那人脉门。
手指合拢的瞬间,她就发觉不对,按说手腕是脉门所在,一般人被制住时,多多少少会有应激反应,不管怎样,肌肉都该是绷紧的,就如一把张满了的弓,随时蓄势待发。
可这人的肌肉却是松弛的,就像……弓弦被人削断了,哪怕重新接上,也是狗尾续貂,难当重任。
顾兰因目光微凝,利刃一样扎在男人面上:“前辈……右手受过伤?”
男人挣动了下,轻轻抽出手腕,避重就轻地答道:“没什么,不小心割伤过,留下了一点后遗症……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顾兰因笑了笑,若有深意地说:“那可千万要小心了……能把手筋割伤,这刀可不是一般的锋利。”
卓先生没接话,眼神微微闪烁了下。
拐过岔路口,小药店的招牌已经隐约可见,顾兰因停住脚步,两只手背在身后:“我就送您到这了,您身体不好,早点休息吧。”
这姑娘翻脸比翻书还快,方才在出租车上还是一副苦情女主角的嘴脸,口口声声都是血泪控诉,活像刚被人甩了一遭。这会儿没了外人,她又切换回“温良恭俭让”的模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么尊师重道。
卓先生无语片刻,眼看顾兰因拔脚要走,赶紧叫住她:“兰……顾姑娘!”
顾兰因应声站住,半侧过身,一边眉梢微微撩起:“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卓先生下意识地搓动了下手指,舌尖把上下腭的牙根挨个数了一遍,这才开口道:“你以后不管做什么,还是要三思而后行,如今晚这般……实在太冒险了,最好不要有下次。”
顾兰因大约猜到他想说什么,只是没料到这位的语言功能退化到这个地步,半点铺垫不带就直奔主题……结果不出所料,成功激起顾姑娘的逆反心理,要不是顾忌着对方“长辈”这重身份,险些直接怼回去。
——我是吃你家饭了还是欠你家钱,正经长辈都没这么数落过,你算哪根葱?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卓先生下一句话说:“我要是你师父,看到你这么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死了也没法瞑目……你这和拿刀捅他心窝有什么分别!”
说到最后,他再怎么隐忍压抑,终究没完全压住,一点燎原的火气从字里行间露出形迹。
顾兰因眉心微拧,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那是许多年前,也曾有一个“长辈”这般恨铁不成钢地教训过她:“……我教了你十年,就教出这么个不知自爱的东西,你、你怎么不干脆捅我一刀?我就是即刻死了,也好过看着你自甘堕落!”
那人养了她十年,从来和颜悦色,不管她闯再大的祸、犯再大的错,也舍不得说一句重话。这是顾兰因头一回见他发这么大的火,怒气不管不顾地奔涌入脑,理智成了沙铸的堤坝,节节败退,最终溃不成军。
那时的顾兰因还是个少女,再怎么乖巧伶俐,毕竟没修炼到家,被他一通数落,眼圈当即红了,一腔委屈无处发泄,在胸口中横冲直撞,忍了又忍,终归没忍住,口不择言地顶了回去:“那您当年干嘛收养我?干脆把我丢在福利院里自生自灭,既省了您今天的后悔,也不用白吃十年的苦头,岂不两全其美!”
就像那人十年来头一回大发雷霆,这也是顾兰因这么多年第一次当面锣对面鼓地开口顶撞,说完,连她自己都错愕了下,似乎没想到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也会从自己嘴里冒出。
然而,没等她像以往一样认错讨饶,那人最后一线理智已经被她口不择言的顶撞彻底绷断,一记耳光甩过来,把她的脸抽向一边。
其实,那一巴掌并不重,甚至没等掌风完全落下,那人已经后悔了——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孩子,当自家小女儿宠了这么多年,平时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谁知这一回话赶话说僵了,上来就是一巴掌,别说顾兰因,就是他自己也有点发懵。
而等他回过神,第一反应则是忙不迭地抢上前,托起顾兰因的脸,想要仔细查看伤情,谁知那只手刚抬起一半,还没来得及碰到顾兰因,就被小姑娘猛地甩开。
顾兰因死死咬住嘴角,这一下毫不留情,直接见了血,激痛火花一样炸开,总算把险些决堤而出的泪意压了回去。她看也不看眼前束手无措的男人,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卷过,房门仓促地响了下,就此没了声。
事发突然,那人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直到屋里突兀地安静下来,他才意识到什么,赶紧追了出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顾兰因已经不见踪影。
他没能追上他的小女孩,顾兰因也再没能回去她的“家”。
“当时……为什么要跑出去呢?”时隔八年,回想起当年那一幕,顾兰因忍不住走了下神,“不就是被数落几句?不就是……被打了一巴掌?不痛不痒,没伤筋也没动骨,何况还是你自己犯错在先,被教训不也是活该?”
如果当初没跑出去,如果没有顶嘴,如果从一开始就不犯那个“大错”……
她是不是就不会失去自己的“家”,也不会失去……那个人?
这一刻,压抑了八年的愧悔毫无预兆地汹涌泛滥,几乎将她当头淹没,隔了八年的时光,顾兰因看向另一位“数落她的长辈”,眼眶不着痕迹地红了。
她想说什么,开口却差点破音,只得清了清嗓子,冲着卓先生一点头:“前辈的话,我记下了……只是有些事,前因已成,结果便不是人力可以扭转,前辈身体不好,还是多保重自身,少费些心力吧。”
说完,她也不去看男人的反应,两只手插进衣兜,慢腾腾地转过身……仿佛只是一抬腿,人已经到了巷口,衣角忽悠一闪,便被铺天盖地的阴影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