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聿相信,顾兰因只需要撒一个无伤大雅的谎,就能继续隐瞒自己的出身,随之而来的麻烦也会减少许多。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打算这么做——仿佛不敢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个姓氏,对于给予她这个名字的人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霍大爷紧紧盯着他,陈聿头一回知道那双浑浊的眼睛能带给人这样强的压迫感:“小聿,你跟霍爷爷说实话,那姑娘……是不是意剑传人?”
陈聿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根一根攥紧了手指。
“霍爷爷,”他轻声说,“我每次追问起意剑一门,您都不愿意多说,显得十分忌惮,现在又主动追问起这一派的下落,到底是为什么?”
霍大爷不由一愣。
陈聿不清楚江湖典故、门派渊源,但他了解霍大爷,老爷子活了大半辈子,为人处世就是大写的“厚道”俩字,有仇未必要寻,有恩却一定要报。
当年东瀛剑客挑战南武林盟,一干掌门惨遭横扫,打脸打的噼啪响,要不是意剑掌门出手,南武林盟,甚至整个华夏武林的脸皮都得被人撕下来踩得稀巴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顾掌门对南武林盟是有恩的,而且恩情不小。
可要真是这样,按照老头的性格,很应该挂在嘴边念叨个不停,连三餐带宵夜,不把身边人的耳朵念叨出茧子来不罢休。但事实却是,老头对这一派讳莫如深,每次提起来都支支吾吾,仿佛“意剑”两个字背后隐藏着某种魔咒,一旦触发,就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似的,会引发难以估量的可怕后果。
陈聿不闪不避地迎上霍大爷的视线:“霍爷爷,照您的说法,意剑一门由来已久,除了行踪飘渺、不理世事,行事还算正派,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这么忌惮他们?又为什么一定要弄清他们的下落?”
霍大爷的脸色一变再变,沉默良久,缓缓叹了口气。
“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又是捕风捉影的…顾琢那孩子毕竟对南武林盟有恩,背后说人是非总是不大合适,”他摇了摇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逍遥一派的掌门当年是怎么出事的吗?”
陈聿没有老年痴呆,也没得健忘症,几个礼拜前的对话,他记得清清楚楚:“您当时说,是五毒教为了报复下的毒手。”
“这是武林盟对外的说辞,掩人耳目用的,”老头把手里的核桃转得更快了些,“当年警方验尸的结果,我也听说了一耳朵,逍遥掌门的夫人死于五毒教的手段不假,掌门本人……却是死于外伤。”
陈聿忽然冒出一个不太好的预感:“伤在哪里?”
霍大爷沉着脸:“头顶……是被细长扁平的利器刺中天灵要害,当场毙命。”
陈聿蓦地睁大眼:“您是说?”
“内行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剑术高手所为,”霍大爷说,“可是以逍遥掌门的功力,就算把南武林盟挨个过一遍筛子,也找不出几个能将他一击毙命的高手。”
而意剑掌门顾琢显然是那“绝无仅有”的其中之一。
“就算这样……就算顾掌门有这个功力,也不能说明他是凶手吧?”作为一位根正苗红的职业警察,陈聿的每一颗细胞里都流淌着怀疑辩证的精神,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种说辞,“有什么凭证吗?”
“那一剑是自上而下刺入天灵,这就意味着凶手必须从高处扑下,时机、力道、角度、方位必须极其精准,”霍大爷沉声说,“意剑一门有一式‘天问’,正是凌空扑击,与逍遥掌门的死状几乎一模一样。”
他停顿片刻,脸颊抽搐了下,似乎犹豫着什么,好半天才一字一句地说:“……二十年前,东瀛剑客挑战南武林盟,新一任意剑掌门就是用这招击败了他,当时所有人都看到了。”
很显然,他们不仅看到了,而且印象深刻,哪怕过了二十年依然历历在目。
陈聿皱了皱眉,本能觉得这个说法还是不够严谨:“这也不能证明就是顾掌门下的手吧?您也说了,顾掌门是个正派人,有什么理由要对逍遥掌门下手?还有,当年看到顾掌门出手的人不在少数,那就不排除有人模仿作案的可能。现场有其他证据吗?指纹,或者dNA?”
从“江湖恩怨”无缝切换到“警事刑侦”,这跳频的跨度有点大,霍大爷的表情僵了下,过了一会儿才苦笑了笑。
“剑招可以模仿,但要杀害逍遥掌门,又谈何容易?意剑一门一脉单传,有这个本事的只有意剑掌门。”霍大爷说,“顾琢不爱张扬,每次在人前露面都戴着一张面具,以他的身手,到哪去都如入无人之境,别说指纹,连个脚印也不会留下,又哪来的证据?”
按照陈警官的逻辑,这些都属于“一面之词”,没有证据链支撑,做不得数。但霍大爷一把年纪了,他总不好直接怼回去,于是问道:“后来呢?”
“刚开始,江湖上只是有些隐晦的流言,说意剑一门早和五毒教勾结在一起,当初五毒教之所以能在东海市肆无忌惮,都是顾琢替他们牵线搭桥。没多久,类似的声音越演越烈,好多人嚷嚷着要顾琢出来说个清楚,”霍老爷子猛地捏紧手指,被他当宝贝一样的核桃禁不住翻云掌的掌力,当即抗议了一声,他长叹了口气,“我本来想着,这事肯定跟顾琢没关系,只要他能站出来澄清,我再在一旁帮帮腔,也就敷衍过去了,没想到顾琢一直没露面。”
陈聿似乎明白了什么:“因为他没站出来,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心里有鬼、不敢露面,相当于坐实了自己的罪证,是吗?”
霍谦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那一阵子,江湖上群情激愤,好些年轻气盛的后生叫嚣着要把顾琢揪出来,虽说有我和一些江湖前辈压着,没闹出大乱子,不过我也知道,这些人私底下一直想挖出意剑一门的下落。”
陈聿心头倏忽一跳,联想起顾琢档案里的“意外身故”,整个人都被揪紧了:“那他们找到了吗?”
霍谦摇摇头:“这倒没听说,自那桩公案之后,意剑一门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再没露过面,我还以为他们早就离开了东海市……唉,仔细算算,居然已经过去八年了。”
陈聿闭上眼,左手一根根捏过右手指节,嘎啦啦一阵乱响。
“八年前,”他想,“就是顾琢‘意外身故’的那一年。”
一时间,顾兰因人前人后的疏离、冷漠,以及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戒备,都变得有据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