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顾兰因记录的都是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一支雪糕,或者一张上课传的小纸条,都能在日记本里占据一席之地。但是后来,一个名字以极高的频率占据了日记本的半壁江山。
顾琢。
那一年顾兰因高二,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不知从哪翻到些乱七八糟的言情段子,情节人物一概没记住,只有两句话从狗血泼成的字里行间浮凸而起,如泰坦尼克号撞冰山一样,义无反顾地撞进眼底。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那天晚上,顾兰因把自己关在房里,晚饭顾不上吃,功课也没心思温习,翻来覆去,只是将这两句话抄了满满一页纸。抄到最后,她不知怎么钻了牛角尖,忽然悲从中来,两滴眼泪“啪嗒”打在纸上,晕开了一片墨痕。
以真心换真心不假,陈聿制定的这条战略路线大体也没差,只可惜迟了一步。
这一步迈过去,就是整整十年。
顾兰因好不容易甩脱陈聿,几乎脚不沾尘地卷进家门,把要带的零零碎碎都搜罗进随身背包里,又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叫了辆出租车,直奔西巷。
她出门时是一大早,从医院开到小区,再从小区折腾回西巷,兜兜转转一大圈,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赶回小药店时已经是大中午,顾兰因熟门熟路地摸进屋,一声“前辈”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往外蹦,先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
那应该是小米粥的香气,光凭味道顾兰因就能想象出,吸饱水分的米粒是怎么在炖锅里咕嘟着气泡,颗颗饱满粒粒分明,糯软而又带着恰到好处的黏度,里面还混杂了某种微妙的甜味……可能是红薯,也可能是南瓜,圆融而不突兀的与米香味融为一炉。
她抽了抽鼻子,被滚着粥香的白汽扑了一脸,火急火燎的脚步像是踩了急刹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一点一点蹭到厨房门口……然后倚在门框上,看着那个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卓先生这场病来得突然,恢复得也很迅速,睡一觉,发一身汗,人已好了七七八八。他披着外衣站在灶台前,分明没回头,却跟脑后长眼一样,微微偏过脸,温和地问道:“回来了?”
仿佛顾兰因兜兜转转的一大圈,只是去后街小公园里撒了个欢,饭点到了,自然知道往家跑。
顾兰因磨磨蹭蹭地挪近几步,目光黏在他的背影上,撕都撕不下来。两只手跃跃欲试了好几次,终究没敢像小时候那样直接抱上去:“前辈大病初愈,该好好休息的,这些事我来做就行了。”
卓先生捏着汤勺的手一顿,下意识地扶了把面具:“你自己事情也多,总不好一直劳烦。”
“是啊,一直劳烦确实很麻烦,”顾兰因有点走神地想,“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这个‘麻烦’捡回去,一养就是十多年?”
她一边神游天外,一边自自然然地走上前,接过厨房调度大权:“前辈去歇一会儿吧,等下吃饭,我叫您。”
卓先生还想说什么,顾兰因笑了笑,四两拨千斤地堵了回去:“您放心好了,这几年我一个人到处闯荡,也不是没做过饭——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把糖罐子当盐撒了。”
卓先生不易察觉地一僵。
顾兰因第一次摸灶台是十岁那年,赶上顾琢加班,回来晚了,小丫头大概是平时看自家师父下厨看多了,也想显摆显摆手艺,特意做了两道菜——顾琢多年后还记得,一道是番茄炒鸡蛋,一道是炒青菜。
番茄炒鸡蛋还不错,酸甜可口,十分下饭。炒青菜看起来也还行,青翠欲滴,色香俱全,看着就有胃口。
……只可惜,差了一点“味”。
十岁的小丫头第一次下厨,分不清食盐和白糖,把糖当成盐撒了一大勺,顾琢只尝了一口,脸色差点和青菜一样绿。
亏得顾掌门定力过人,勉强把那口齁甜齁甜的炒青菜咽了下去,还露出笑容拍了拍顾兰因的小脑袋瓜:“不错,比师父第一次下厨时强多了。”
当年的顾兰因还没修炼出如今的“火眼金睛”,只当自家师父是真心褒奖,欢天喜地夹了一筷……然后当场吐了出来。
在往后的十数年中,这俨然成了顾姑娘的黑历史,每每想起都恨不能拿手捂住脸。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了宝贝徒弟那点可怜巴巴的面子,顾琢从没拿这桩黑历史招摇过市过,权当师徒间一点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那么问题来了:顾姑娘故意赶在这个当口提起,是几个意思?
卓先生捏了捏手指,摸到指节处的老茧,眼神不由一沉。他忍不住想:这个身份……藏不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