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莹并未抬起头,只是请白无忧登上宫车,礼节无可挑剔,说出来的话在沈雁听来,亦无可挑剔,“此事属实僭越。”
“西府年纪大了,总喜欢倚老卖老。”白无忧一抬手,撂下宫车的帘子,她的脸在沈雁面前消失了,只有声音隔着帘幕隐约传来。
“陛下可将此事告知东府,他自会申斥西府,教他下次不可再做此等冒犯之事。”
帘幕下的身影顿了一下,这才传出声音来,“不必了,东府之前为缁衣阁和虎军的事,跟西府已经闹过一场,这点子小事,我也不愿意给你父亲添堵。”
沈雁只听到这,白无忧的宫车便行远了,随从人的脚步惊起了潜藏树荫之间的睡鸟,它们张开翅膀展翅欲飞,却不过数尺而下,依旧停在树梢上,三三两两地唱叫,往下看住寂静的巷子和宫墙上悠悠日光,过了会儿,宫车转过巷角的永利门,然后就关上了,薛莹聘婷袅娜的身影,穿着鼠背灰色和烟紫色,如同灰燕般排队而行的男女侍从,都看不见了,只留下沈雁一人。
他心头忽觉有些空荡,呆呆看了一会儿,终于转身回屋,还没走进门槛,就听见芳草连声叫唤,“公子,公子救我!”走近一看,只见篮子翻在地上,崔娘子不见踪影,芳草衣冠不整,衣襟扯开了一大块,
“怎么了?”沈雁一惊,顾不得问他猫去了哪儿,先从地上把人拉起来。少年刚直起腰,自胸口开着的衣襟里“喵”地一声掉出来一只猫,落在两人中间,脸先着地,没等两个大活人反应过来,转身就逃,躲在柜子上再也不肯下来,跑掉之前没忘了在每个人的手上各踩一脚。
薛信世推开竹枝馆大门,看见的就是这位俊美的公子连形象都不顾了,挽起袖子正跟下人满屋子抓猫,往上看,崔娘子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灵活飞檐走壁,不时落在柜子、茶桌上发出巨响。
他赶紧走上去,沈雁一手架开了他,“谁都别拦着我!”小公子追猫追得面红耳赤,平常好欺负的模样也没了踪影,“我今天要把它炖成猫汤!”
“猫肉不好吃。”薛信世断然评点,听这句话,沈雁转过身来了,看见是他,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眼泪汪汪,“快把它弄走!”
崔娘子从柜子最高层探出脑袋,大叫以示抗议。可薛信世冲它一伸手,它就毫不犹豫地从桌子上跳下来扑进他怀里,宛如被人牙子拐骗的良家女儿,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亲人。
“崔娘子不懂事,脾气大,给你添麻烦了。”薛信世一边摸猫,一边腾出手安抚沈雁,小公子从他身后探出头,心有余悸,露出来的手背上还有三道浅红色的爪印子。
“下次可一定要把它关好了啊……”
“行了行了。”薛信世忍笑拍他肩膀,又道,“其实也都是关着的,不过你这后院里有竹林,鸟雀老鼠都多,它平常养刁了嘴就爱吃活食,先王夫住着的时候,就愿意往这边跑。”
他一挥手,“这小东西脾气不好,让雁儿受委屈了,走,今儿有人给我送了二尺来长的一个好熏鱼,咱吃了它,给雁儿赔罪。”说完半推半拉着沈雁去自家住着的明月堂,初夏天未大暑,前天晚上又下了两痕小雨,明月堂楼上凉台湿润凉爽,翠翠的爬山藤一直爬上小山,悬坠晶莹剔透的石雕廊柱之间,星星白花点缀藤上,两人刚坐定,薛信世的随侍凝烟传茶上来,沈雁却“呼”一下站起身来。
“陛下……?”
从凉台看去,但见一片红伞盖笼在明月堂外,随风吹荡,薛信世却不惊,只瞧了他一眼,抬手扣了扣桌子,“坐下。”
“是陛下的伞盖回来了?”沈雁仍立在凉台上,石栏杆在手心温暖地镇着。
“你细看。”薛信世端起茶水悠然品了口,懒得跟他废话。
沈雁定睛看去,等到一阵风过扬起垂柳,方见正对着明月堂有一处池间小亭,一面结出薄纱,正随风披拂,这么隔远了看去,才正像白无忧平日出行时头上带着的伞盖。
沈雁红着脸坐了回去,薛信世端了手里茶杯看着他,笑道,
“好看吧?流香亭的遮纱,我教下人新换的,午睡好遮凉。”
沈雁别扭地小声答了句“好看”,拿起茶杯来掩饰尴尬。
“难不成……你以为陛下会特意回来找你?”薛信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沈雁听见,刚抿进嘴里那口茶水瞬间就堵在嗓子里,呛得前仰后合,薛信世笑而不语,又看他一会儿,递给他一块方巾擦嘴。
“你喜欢咱们那位陛下,对吧?”他放下手里茶杯,并不看他,目光集中在虚空一点,沈雁揣度着他这话真意,答道,“我们是陛下的王夫,当然该喜欢陛下。”
“你不用怕我,我跟别个都不一样,他们喜欢听假话,就我喜欢听真话,就跟我说真话不会怎么样的。”
沈雁不语,薛信世叹了一声罢了,将手里半盏冷茶泼出凉台,一手托着腮帮子,认真地看他,“你来了这么些时候了,心里到底怎么想?”
“我心里怎么想倒在次要,只不知道陛下心里怎么想我。”
“那就是喜欢的意思。”薛信世把他的话套出来,得意一笑,“要心里没喜欢,现在早该像我这样,该吃吃,该睡睡,给了例钱就接着,遣身边人或买点什么好用的好玩的,哪管陛下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