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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陈家、沈家这两个小家庭就寄住在夫人的娘家。

出了嫁的女儿仍在自己的闺阁中自由自在,做了母亲的女人仍是享誉社交场中的名媛淑女,这真谓当时中国女子中的大幸者。&ldo;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rdo;,是不分官方民间的。两姊妹的福气,当与母亲分不开。这位母亲一扫同龄中国女人的老气暮气,她爱着色泽艳丽的衣裙和极精致的红舞鞋,珠光宝气、华美绝伦地旋转在舞会上,叫男男女女咋舌,又不得不艳羡惊叹!她已是年近半百的外婆,却偏要跟那班抽着水烟筒、梳着发髻、缠着小脚、怎么老气就怎么穿着的中国女人对着干。是的,这位邱家小姐雅琴落生在道地的土生华侨家庭。邱家在十八世纪末叶去到加利福尼亚,经营西海岸与中国南方之间的生意,遂成为一富商。邱雅琴生在华盛顿,长在美国。这个华侨富商家族并未用中国旧传统的框架来禁锢她塑造她,直到廖家邱家结亲,她跟廖凤书在旧金山结婚以后,她才回到中国。而廖凤书不只是开放,且深爱她,并不要求她入乡随俗,反之,他以她的美丽鲜活、青春永驻而引为自豪。

于是,这个古老北平胡同里的家,便充满了鲜活、青春的空气。

可对于身为女婿的中国男人,不管岳父岳母如何新派如何钟爱他们,也不管他们自身所受的西方教育如何深广如何理智,他们灵魂的深处,只怕还是掩藏和躁动着&ldo;寄人篱下&rdo;的感伤吧,这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或许便是人生悲剧的种子?

但是,这样的环境对新的第三代的成长,无疑是健康有益的。

童年在外祖父家(2)

香梅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

香梅的童年是七彩纷呈的。

从扶着摇篮蹒跚学步起,圆滚滚又轿小玲珑的她就倔强好胜。比她大四岁的姐姐早早地上学了,可她偏爱跟姐一块玩;比她仅小一岁的妹妹香莲,她居然嫌人家太小,玩不到一块!姐上学了,她就独个在一大堆玩具中耍,腻了,她会悄悄溜到外公的书房门口,这书房,廖家上下没有谁敢不请自进,可对这小东西例外,因为她是外公的小宝贝。她挤开一条门缝,小脑袋探进:&ldo;外公‐‐‐&rdo;他们终究是南人,喊外公外婆,而不叫姥爷姥姥。

外公立马放下手中的书或笔,向她伸出双手:&ldo;哦,宝宝‐‐‐&rdo;

宝宝像一只小鸟,飞上了外公的膝头。

外公教宝宝读书。外公最喜欢教宝宝读中国书。那象牙签,那锦套子,那松烟油墨印上了毛边连史的气息,外公贪婪地吸着:&ldo;这是中国书才有的冷香呵。&rdo;什么也不懂的她也就装模作样翕动鼻翼吸着。外公乐了,教宝宝念唐诗宋词元曲,她仍什么都不懂,可咿咿呀呀念着,只要祖孙同享声韵之乐,足矣。祖孙俩念得最多的是李白、李商隐的诗,李煜、李清照的词。宝宝&iddot;着黑葡萄般的眸子问:&ldo;外公,你好喜欢李叔叔李阿姨呵。&rdo;外公哈哈大笑:&ldo;外公最喜欢宝宝。那可不是叔叔阿姨,是中国文化的老祖宗。&rdo;

外公随她在书丛中翻阅。有回,外公让父亲上书房议事,父亲发现二女正坐在小椅子上津津有味地读着什么,他俯身一看:《红楼梦》!父亲像叫蜂蜇了般跳起来:你怎么看这种书?!她还不满5岁。外公呢,笑眯眯地说:会读书就是福嘛。

这福,这琅&iddot;福地,伴随着小女孩今生今世。

小香梅最喜欢看的还有母亲早起的梳妆。

说早起,其实已近正午了。母亲、三姨夜间的社交活动,不过子夜是归不了家的。在梳妆台前,母亲轻轻梳着蓬松的卷发,身穿敞领的白色绣花睡袍,袒露着光洁的颈脖和丰润的臂膀;梳妆台上,镶着珍珠母的首饰盒敞开着,珍珠、金银、钻石首饰熠熠闪光。她双手扒着台沿,仰视着母亲。母亲的美丽犹如光芒四射的钻石,哦,不,钻石是冰冷坚硬的,母亲却是温馨柔和的。她常玩这些首饰,母亲并不阻止她,还轻声细语告诉她:&ldo;梅梅,你是五月生的,当与珍珠有缘。珍珠像女孩,要人疼爱,所以呀,天天戴着她,更显光亮滋润;若是将她冷落箱底,她会憔悴泛黄呵。&rdo;

她似懂非懂。但珍珠项链,今生今世,是她最钟爱之物。

若是父亲撞见她玩耍首饰,可要拧紧眉头斥责她:&ldo;这是金子!是值钱的东西!不是树上的果子,能长出来的!&rdo;

她吓得眼泪汪汪,母亲搂着她,对视钱如命的丈夫微笑着:&ldo;她还小呵。&rdo;

父亲仍在认真慨叹:&ldo;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钱,不可轻看。&rdo;

母亲却从不谈钱。母亲一点也不稀罕十几克拉的大钻戒,那是价值连城的呢;母亲极珍爱的是枚数粒小钻石组成的戒指,母亲说:&ldo;真美。一滴一滴,像伤心的眼泪。&rdo;说毕,嫣然一笑。那笑,跟外祖母晴灿灿的笑全然不同。长大后,她才知晓,那笑含着伤心的忧郁。

外祖母永远是快乐的。她有着一种温柔又坚定的我行我素,始终保持她的西洋贵妇人的作派。她穿法国买来的服装和定做的高跟鞋,用法国的化妆品,尤其是香水,非法国的不用。每天屋里要换上鲜花,每周要去教堂做礼拜,每晚要在社交圈中周旋。她弹钢琴,跳华尔兹,玩桥牌,也入乡随俗学会了麻将。她还宠着两只小巴儿狗,太阳好时,她抱着它们在院子里晒太阳,给它们梳理卷毛、系鲜艳的丝带。尔后她让它们在两只有刺绣锦垫的雕花矮椅上玩耍,这是它俩的&ldo;专座&rdo;;她则捧着小牛皮装订烫金字的西洋书,懒懒地读着,她爱读狄更斯、哈代、司汤达、小仲马,常为小说中家族的兴衰,爱情的悲欢而垂泪。小香梅从来没感到外婆老。人生的哲理:你觉得自己有多老就有多老,你觉得自己有多年轻就有多年轻,大概那时就在香梅的小心田朦龙地播下了种子。她会安静地依偎在外婆的身边,但有时她也淘气,甚至野气,她眼红巴儿狗的&ldo;专座&rdo;,她也要坐一坐。外婆急了:&ldo;不行不行,你会坐坏的。&rdo;狗仗人势居然抓她的小腿,她恼了,嚷道:&ldo;滚开!龟儿子。&rdo;外婆像是给吓着了,愣了好一会才说:&ldo;谁教给你这种脏话?没教养。再不准说了。&rdo;她噘着嘴低着头不吭气,这是从厨房间下房里仆人们真真假假的笑骂中听来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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