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梅姊妹却在背后偷偷给二叔婆取了个绰号:肥婆。
二叔婆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无暇顾及她们。二叔婆很忙。香港也积极开展了抗日救国活动,为抗日捐衣捐粮捐药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常有义演。在不少集会上,二叔婆常作声振寰宇、响遏行云的演讲,她号召港澳同胞为抗日出钱出力,挽救民族的危亡。同时,她还警告说,日寇决不会放过香港,战争在即!而且会是漫长的!拥挤的听众几乎屏声敛息听着她颇有感召力的演说,但说到战争与香港时,听众中却有人发出不以为然的嗤笑:危言耸听!二叔婆镇定自若,有穿透力的目光咄咄逼人:请你丢掉幻想!很少有女人能镇得住这种场面,况且是个老妇。
永远的憾(9)
终于有一天,有人心急火燎赶到香梅家,要她们火速去二叔婆家。廖香词和女儿们急急赶到时,硕大的厅堂却如大年三十夜般热闹火红!几扇石磨嗡嗡响着,不分老幼,无论主仆都在忙忙乎乎做米饼。米磨成浆,浆滤干水,粉揉成饼,饼蒸蒸熟。搭起的案板、锃亮的八仙桌、大小茶几上全是白粉粉的世界。女人们揉搓着湿软的米粉,不忘加点糖加点香芝蔗,爱美的还偷偷蘸上几点红胭脂,手上、衣袖衣襟上乃至脸上头发上都粘着白米粉,可这是怎样地热闹和开心呀。香梅姊妹忙得团团转,最小的香桃快乐得手舞足蹈。二叔婆伫立厅堂的正中央,时而指责米浆磨得太细,时而呵斥女人们叽叽喳喳,时而批评运米饼到厨下蒸熟的男人们手脚太慢。她像是亲临战场指挥若定的大将军,还不时作紧急的战地动员:就要开仗了!兵马未到,粮草先行。每家每户的米饼至少要对付得了天呵。
夜深了,厅堂里点着雪亮的汽灯,挑灯夜干为备战,香梅不觉疲惫,这是很开心的一回。
但是,战争并没有立即来到香港。这些米饼一度成为大家的累赘和笑料,可没谁敢当着二叔婆一家笑出来。二叔婆毕竟是权威的。
战争也终究来到了。
但二叔婆一家早在战争前就又从香港消逝了,像他们突然来到香港一样,都没有铺垫。
说他们像灯火,说亮就亮,说暗就暗?不对。他们从未熄灭过。
说他们像海潮,起起落落?不对。他们的行踪无规律可寻。
香梅想,还是用梦醒姨喜欢的唐诗来作比喻吧:&ldo;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rdo;二叔婆一家,是一个耐人寻思的谜。
香梅不喜欢二叔婆,但怎么也忘不掉二叔婆。
二叔婆是一个奇特的女人,不同于她从前的生命中接纳的所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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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陈香梅考进真光女中念高中。
真光女中是中国南方的名牌女中,以优雅的校园环境,第一流的师资力量及严谨又科学的管理吸引着求学的富家女。因为战乱,真光女中从广州的白鹤洞迁到香港峡道的凤辉台,仍不失她原有的声誉。真光女中有半数女生住校,同属严谨,但她与圣保禄女书院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和情调。真光处处洋溢着少女的活泼和浪漫,教室里传出的琅琅读书声,操场上飞来飞去的羽毛球,就是浴室里哗啦啦的流水声,也还伴着少女们悦耳又杂乱的歌声和故作大惊小怪的喊声,少女的喉咙真亮呵。
陈香梅也要住校。
廖香词摇摇头:&ldo;你还是个小不点呢,你能照顾好自己?&rdo;
香梅小学初中都连连跳级,13岁上高中,无论年龄还是个头,都是班上最小的。
香梅却像小大人般皱着眉头严肃地说:&ldo;妈,请您检查我住校的&lso;行李&rso;嘛。&rdo;
乖乖,小不点自个把衣被鞋袜日常用品书籍文具等打了包装了袋,还真是井井有条呢。
廖香词笑了:&ldo;也好,你从小就要强,早点尝尝自立的滋味也好。我送你去学校,总得跟校方商量妥吧。&rdo;
香梅调皮地眨眨眼:&ldo;妈,不用劳您大驾,我全自理啦。&rdo;
天知道这鬼灵精做了个什么暗号,眨眼几个比她高大得多的女同学蹦进屋,嘴里嚷嚷:&ldo;阿姨好&rdo;,七手八脚把香梅和&ldo;行李&rdo;一溜烟似地卷走了。
廖香词叹口气:&ldo;嗬,这丫头主意可大呢。&rdo;
李妈拍着巴掌:&ldo;太太,二小姐是我奶大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吃奶时我就说过,二小姐是大富大贵的命相,定会有大出息的。&rdo;
廖香词不语,凝睇门外的路,都市的路被高楼矮屋遮挡切割,是很难望见远方的。
小不点倒成了全班女同学的主心骨。
严厉而忧郁的国文主任罗慕华先生是北方人,他很不满意香港世界重英文轻中文的倾向。他一口漂亮的京片子,讲课时让女生们神魂颠倒,可讲评作文时不留一点情面,还总是重重加上一句:&ldo;别忘了,你是中国人!&rdo;那一口漂亮的京片子却又叫好些女生泪眼汪汪。陈香梅却很得宠,因为她的作文写得太棒啦。很快她担任了校刊的记者和编辑,负责同学通讯专栏,她还真个办得有声有色、鲜活生动呢。不久,全港中学举办演讲比赛,罗先生又力荐小不点参加。台上是黑压压的听众,台前是一排评委,目光炯炯盯着你,小不点的心都跳到喉咙口了,可怪了,一开口,那火一般的激情,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出,小不点的音量竟如此宏大,挥动右臂,双臂高举,像要托起明天的太阳!她成功了!她让全场折服!小不点勇夺冠军!真光女同学能不钦佩艳羡么?香梅却有点恍惚,那演讲时的感召力莫非源于二叔婆?她分明不喜欢二叔婆,但潜意识中却在仿效二叔婆?她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