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在进入小树林前,就立有介绍感怀圃的碑石,岑宇桐来得匆忙,所以没注意到。此时顺着柳承德所指看去,终是明白了“感怀圃”之所以称为“感怀圃”的原因。
原来,这片小树林里的每一棵树,确实都代表一个早逝的生命。而这些早逝生命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们不幸夭亡后,又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捐躯。或者是捐献遗体,或者是捐献器官,这些早逝生命以别样的方式延续下去了。
即便是明白了“感怀圃”的内涵,岑宇桐依然觉得难以接受。入土为安,不是中国最最根深蒂固的传统吗?柳承德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似乎猜到岑宇桐在想什么,柳承德抬头望着天空,长叹了一声:“三丫命苦,但是三丫又有幸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小岑记者,我很感谢大家的帮忙,我想……”他说着,老泪纵横,“与其让三丫烂在土里,不如帮帮别人……也算是,算是报答这个社会了!”
岑宇桐的眼泪跟着流了下来:“老柳……你真的好伟大!”
柳承德道:“我不伟大,我是想让这种方式,让人们多记得她一会儿,多记得她一会儿……三丫,我的三丫啊!”压抑的情感一旦释放就再关不住,柳承德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家属有此意愿,京大儿童医院亦是乐见。而经由柳承德同意,关于如何选择三丫最终去处,依然是由岑宇桐拍成新闻,成为他们永恒的记忆。
当天上午,柳承德与桂兰含着眼泪,颤抖地在《志愿捐献遗体器官申请登记表》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上了手印。
因为三丫是多器官衰竭,主要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所以不宜进行器官捐献,而是将遗体捐献给京大儿童医院,为医学专业的课程做出贡献。
在遗体捐献登记签名时,京大儿童医院的院长紧紧地握住柳承德和桂兰的手,表示了深深感谢。
岑宇桐亦是含着泪完成了采访。院长告诉她:“现在许多医学院学生都缺少实际经验,只有一些理论上的知识,很大原因是实验台上可用来解剖的人体很是缺乏,以前是四五个学生共同解剖一具人体,现在则是四五十人共同完成。
“包括我们学校的临床医学院,上课用的遗体,几乎都是捐献的。但实际上还远远不能满足医学研究的需要。遗体捐献在国外已经很普遍,不过在中国起步较晚,有不少人即便是签了遗体捐献登记表,最终还是反悔了,毕竟,我们的传统比较深。
“所以我们对小三丫这样的捐献者充满敬意,并且称‘他们’为‘大体’老师。平常上课时,师生会举行默哀仪式。我们把‘他们’当作老师看待,是因为‘他们’的付出,对医学界、对整个社会都是有意义的。”
至此,整个采访差不多都完成了,只要回到海城,到红十字会做一些补充采访,就可以完成整期《时事》的报道。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天,岑宇桐的情感却如同经受了一场狂风暴雨的洗礼。希望与绝望,生与死,亲情与大爱,在许多人可能活了几十年都不会遇到的,却在她心中像快进镜头似地过了一遍,又像是带齿的刀在刮着她的心。
因为还有三丫的后事要处理,而《时事》的截稿期却迫在眉睫,岑宇桐只得告别柳承德和桂兰,搭乘当天下午的飞机先回海城。
于震担心她情绪崩溃,雇人把车开回海城,而自己则是陪她搭飞机走。
夏沐声抽空送他们去了机场,他在京都还有别的事要做。大概是感觉到岑宇桐的情绪不好,罕见地没有毒舌,临别前,他交代岑宇桐:“如果实在难过,素材给黄锦,我让她处理。”
岑宇桐憔悴得很:“不,我要自己来。”
夏沐声看着她,忽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心的发:“做记者要有强悍的心脏,可以的话,做完一个题,就要把它忘记。”
岑宇桐觉得他的摩挲很温柔,然而下一秒,又觉得心中本来已埋掉的那根刺陡然长了出来,因为她见过他也这样对另一个女子。于是她倔强抬头:“我不会忘记的,我怎么能忘记三丫?”
一片好心,却被她怒目而视,夏沐声想要发作,想了想忍住了,放下手淡淡地道:“以后你就懂了。”他招呼了于震一声:“你过来,我有两句跟你说。”
岑宇桐怔怔地,看着两个大男人走到另一边去,夏沐声低头吩咐,而于震眉头微皱,时而点点头。至始至终,他们两个都没有向她看一眼,显然,她不在他们的话题之中。
竟然……有些微微的失落感。岑宇桐想起匆匆一见的李凤轩,心中却都是安宁,她拿起电话打过去,是停机的提示音,这才想起他说了要换手机号。
但打李凤轩的新号,也打了许久都没接,应该是被别的事缠住了。她只得发了个道别短信:“凤凤,我回海城了。你多保重。”
飞机飞升在京都的上空,岑宇桐却觉得自己的心还坠于三万英尺之下的地面。而于震也像是有心事,基本没什么说话。
两人之间的静寂太久太让人郁卒,岑宇桐试图稍作改变:“老夏在京都忙些什么?”
于震这才回过神,也意识到不宜这样一路默默到海城,于是说:“有个项目的招商在谈……也不算什么商业机密,海城电视台上星之后,他要买一个时段来做。你知道,上星之后,平台是全国性的,比较好的时段都很贵,如果找不到一两家大头的赞助压阵,是吃不下来的。目前有找到一家有点眉目的,他最近都在为这奔走。”
岑宇桐“哦”地一声,忽然想到从前夏沐声与她说到《海城你早》时,感叹了一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也是,她作为一个记者,作为一枚备用的主播,要思考的只是怎么做好新闻、做好节目而已,可夏沐声这个当家的制片人,他要想的事,实在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