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杯酒又一顿,肃容道:&ldo;不要在洛阳久留,见到郁欣,即刻带她回纯阳。&rdo;
华清远眨眨眼,疲倦地点点头,就地吹了个唿哨,将他昨夜放在山谷中的马匹唤了过来。
他曾经想过许多个与樊真分别而又重逢的场景,时而是灞桥折柳的微雨空濛,时而是峰回路转的雪过无痕,也设想过许多舍不得、放不下的心情,可到了真正相别的时候,却不想已经经历了这样多,那不舍的感情非常淡薄,长出一口气的感觉还时而萦在他的胸腔。他大约是困极,又大约是累极,只觉自己仿佛一具走肉行尸。
他打马跟在柳杯酒身后,天光逐渐亮了,是他已经出了绝谷。马蹄在豫山古道上留下一连串深重的蹄印,天边忽然响起一声鹞子的尖叫,极为凄厉地划开了阴沉的天幕。雨云渐渐散开,一束两束的天光破开云头,渐次洒了下来。
乾元元年的盛夏,华清远回到了洛阳。
糙木葳蕤,雀鸟鸣啼。
马匹停在青牛观的石阶之下,华清远远远便看见那道冠门口立着的白影,如同一羽沉眠的白鹤,听得马蹄声音,那羽白鹤忽然簌簌地展了翅膀,雪似的长裳翻动出一阵冷冷的合香,郁欣遥遥喊了一句&ldo;清远师弟&rdo;,便是跑着下了台阶。
华清远有些迟钝地抬起眼,郁欣温柔而激动的话语像是将他从万丈深渊中慢慢拉起来,郁欣一路奔到他的面前,轻轻地抽泣一声,紧紧拥住了他。他彻底地被拉出水面,如同濒临死亡的溺水者,开始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起空气来。
&ldo;才几月不见,怎就瘦了许多。&rdo;郁欣只觉华清远满身骨肉,摸着峭楞楞地突出,便觉他是清减了。他的衣服很旧了,隐约有些酸霉的气味,那道冠也被磨掉了金漆,鬓发散散乱乱,像是遭了许多难的。郁欣一时间更加心疼,轻轻地安慰地顺着华清远的背,带着哭腔问:&ldo;你过得还好不好……还好不好……&rdo;
郁欣不问便罢了,一出声问起来,华清远便觉一阵热流直往脸面上涌,他的眼眶烫得要命,郁欣身上清淡的熏香慢慢包围了他的全身,这使他想起无数无忧无虑的旧时光,也让他想起这一些日子的一去不回。他本想出声慰藉郁欣,却不想第一个字刚刚脱口,却哽咽了。
郁欣觉察到怀中的人正克制地簌簌发着抖,只得低垂眼睫,无声地替华清远顺着背。那哽咽的声音逐渐变成接续的小声哭泣,郁欣连连柔着声道着:&ldo;不碍事,回来就好,不碍事。&rdo;却是引得华清远哭得更加厉害。
这一路过来,他遭的伤害何其之多,被樊真冷言冷语刺得满心伤痕、在路上担惊受怕、孤独行走、亲眼见到莫丹青撒手人寰的惨景,又几经辗转,进过牢狱,救过囚徒。终于还是一个人带着满身伤痕,牵着一匹瘦马,踉踉跄跄地走了回来。可即便经历这样多的生离死别,他却都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从没有。
但不知怎的,此时此刻,郁欣拥抱着他,如同胞姐一般嘘寒问暖的时候,他的回忆便全然鲜活起来,如同一座沉重的城池,忽然朝他重重逼压过来,过往一切的悲哀与忧愁,以及担惊受怕的委屈,突然都鲜活起来。
泪水争先恐后地从他的眼中挣出来,华清远紧紧抱着郁欣单薄瘦小的肩臂,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只不住地抽搐着,压抑的嘶哑的哭泣从他的嘴里发出来,像是被囚在笼中太久太久的困兽的嘶吼。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里,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或许,是真的要与樊真分离了。这念头一旦跳进脑海中,他自觉泪水涌得更多,像是彻彻底底意识到自己失了什么至为珍贵的宝物一般。
遇见时有心,分别时无力。
他分明是这样喜欢的……
第二十九章
烈日当头,即便是松柏森森的寺庙禅地,都因着不疲不休的蝉噪而染上一些不寻常的躁动。间或有三声梵钟浑厚清明地响在持重的白檀香气里,香客较前些日子已经少了许多。樊真从钟楼猩红的墙根下快步走过,踏着一路庄严肃穆的钟声。
由于天气炎热,不一会儿便有细小的汗粒子从他的鬓角涌生出来,好在寺中幽冷的檀香驱散了暑气带来的昏昏沉沉,他总算清楚了一些。
樊真来到白马寺已经有两月余,处暑方过,洛阳到了最热的时候,日头苍白而毒辣,他微微地喘了口气,不耐地将过长的头发在耳后高高拢了一束,匆匆扎了个马尾来。只是走了一阵,他便显出体力不支的模样,汗流浃背地朝着毗卢殿的偏殿去。
偌大的洛阳城,沉浸在夏日正午里安谧的暑热中,然而洛阳城周边的态势却极其不平安,就连白马寺也都成了半个驻军的场所。听闻朔方军于邺城大败,郭子仪败逃洛阳,军队已经入境,便暂时在此处安营。樊真早前接到寺庙中的僧人口信,说是驻军营中有人寻他,叫他未时三刻在偏殿的营门相会。
樊真抹掉后颈与额头上黏腻的汗水,只觉虚汗不一会儿便浸湿了他的亵衣,使得衣物薄薄贴在脊骨上,逐渐开始发冷了。从前线回来之后,他的身体便一直没有起色,自他上一回隐疾发作,险些丢了性命,体虚衰弱之像便同鬼魅一般,一直与他形影不离。
他有点儿疲倦,好不容易到了军营前,便是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寻了个太阳照不到的荫处,将两袖挽到手肘以上,好让自己凉快一些。万花谷的衣装一向是宽袍大袖,又是黑紫相间,在暑日便是要更热的,繁复的花糙卷纹堆积扭曲,拥挤在了一处。
樊真看着自己露出的那两截在阳光下白莹莹的手腕,这双原是握笔行气的手,如今却只能够撮针行医,书一些药材方单。每每思及此处,樊真便会觉得不甘无奈,如今的他比寻常武人还不如,光是顶着日头行走便已经费劲之极。
他在树荫下等了不一会儿,便见得营门内显出个黑白相间的人影来,一路小跑着穿过炽热的阳光,直奔到他的面前。肩头被重重一拍,旋即便是一声响亮的语带抱怨的慡朗招呼:&ldo;他娘的,这天气热得见鬼了!樊先生,别来无恙啊!&rdo;
樊真听得这声音响起来,先是愣了一愣,抬眼瞧见谢南雁明晃晃一张满是热汗的小麦色的面容,他不动声色朝后退了一步,勉勉强强笑了一笑,却少见地并没有开口说一些损人的讥讽话。只是言:&ldo;好久不见。&rdo;
谢南雁古怪地瞧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样久以来他早已习惯碰面便喋喋不休地同樊真斗嘴吵架,如今这人突然变得这样安静,倒是叫人十分不习惯。他看着樊真面色苍白,冷汗频频,像是要中暑的样子,只得摆摆手,道:&ldo;我请你到军中吃杯茶去!&rdo;
谢南雁领着他到灶房去,管着炊事的兵卒正躺在一道木头条凳上昏昏欲睡,一把葵蒲扇盖了整张脸面,谢南雁踢了踢那凳子,高声喝了一遭:&ldo;兔崽子醒一醒!犯困偷懒,还好是我抓的你!否则还不得将你拖出去好生打几回军棍了!&rdo;
那兵士被这声暴喝惊得一个哆嗦,吓得直从凳上翻了下来,吃了满嘴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