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显示「可」的神情,他握住我的手。这滋味让我感到慰借,泰祖是个严肃安静的人,身体羸弱,头与眼睛常常发疼到几乎看不见,不过他还是谨守规矩,参与每一项仪式与神圣祭礼,跟着诸位老师专心学习历史、地理、射箭、舞蹈与书写,也随我们的母上大人研习神圣知识,学习成为未来的上神。我与他一起研读某些课程,相互协助。他是个友爱的弟弟,我们心系于彼此。
他握住我的手,对我说:「萨儿,我猜想我们就快要成就神婚了。」
我知道他的思绪。父上神在转轮之舞时踏错许多步子。他失去了洞见预视的灵力。
然而,在这个瞬间,我思绪纠结。真是奇异,去年的同一天,是欧米莫握着我的手,说出一样的话;到了今年,说出这些话的变成泰祖。
「或许吧。」我说,紧紧牵住他的手,我知道他深深忧惧于成为上神,我也怕自己即将成为上神。然而,恐惧无用,时候到了,我与他就会成为上神。
倘若时候到了。或许,有这样的一刻,太阳不会暂停,回归于卡纳哈达娲山脉的顶峰。或许,就在今年,上神没有转动世界。
又或许,无上的时间行将终结‐‐再也没有让我们往后洞视的时间,仅有眼前的时间,仅有肉身凡眼所见的时间。如今,或许我们只拥有自身的凡人生命,别无其他。
这真是无比恐怖的念头啊!我的呼吸暂停,紧闭双眼,牢牢握住泰祖瘦小的手,依偎着他,直到我的心情回归平静,提醒自己,害怕终究是无用的。
这一年顺利度过了。白痴君的睾丸终于熟成,他开始意欲强暴女性。当他竟然伤害了某位圣女子,还企图攻击他人,上神只得让他接受绝育手术。手术之后,他又变得温驯乖巧,但常常显得寂寞又悲伤。见到我与泰祖携手并立,他跳跃出来,握住阿奇的手,与阿奇并肩而立,就像我与泰祖的姿势。「上神,上神!」他说,自豪地微笑。然而,阿奇才九岁大,将白痴君的手给甩开,毫不容情地训斥他。「你才不会变成上神呢!你啊,你是个白痴,你什么事情都不晓得!」老赫格赫以苦涩疲惫的语气责备阿奇。阿奇没有哭闹,但是白痴君哭了,老赫格赫的眼眶盈满泪水。
太阳依旧往北方沉落,一如往年,仿佛上神的舞步精确无误。是年暗日,太阳自大艾霓山巅南返,一如往年。就在那天,父上神即将死去,泰祖与我前往谒见父上神,接受他的祝福。父上神已经是一副皮包骨的惨状,周遭弥漫腐朽气味与药草焚烧的香甜。我们两人跪在铺着兽皮的青铜大床前,以拇指按额,母上神抬起父上神的手指,触摸我的额头,接着触摸泰祖。母上神说出祝词,然而父上神静默无言,最后他喃喃叫唤。「萨,萨儿!」他并不是在叫唤我,阴性上神的正式名讳始终都是「萨」。在父上神的临终时刻,他呼唤的是自己的妹妹与妻子。
过了两夜,我赫然从黑暗惊醒,深沉的鼓击响彻全宫。我侧耳倾听,礼赞上神的宗庙亦开始击鼓,城市广场也加入鼓声隆隆的合奏,接着是更远方的鼓鸣。即使在遥远的乡野,也听得见神都的鼓声,并击鼓应和,鼓声越过重重山脉直到西海,跨越东方的原野,横渡四条大河,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传遍城镇。就在这一夜,我思索,驻扎于北方山脉的欧米莫,我的兄长欧米莫,他亦会听见父上神死去的讯息。
上神的女儿与儿子结成神婚之后,便是下一任上神。上神死去之前,不能举行下一任神婚,然而,下一任的神婚总是在上神去世后的数小时内举行,免得让世界失怙过久。从我接受的教育,我深知这些仪式运作之道。我的母上神将我与泰祖的神婚仪式延迟,其实是命运的恶兆。倘若我们在父上神去世之后立即成婚,欧米莫的篡位宣言便如同泡影,纵是他手下的士兵也不会胆敢追随他。由于母上神处于深切的哀痛,她忽略了这些恶兆;况且,即使是我们的母上神,也无从知晓欧米莫的狂妄野心是如此重大,竟敢只手遮天,冒渎与行暴。
由于天使的禀报,欧米莫得知父上神驾崩,此后数天,他率领一支对他效忠不渝的小队,以疾风迅雷之速西行。当哀悼故上神的鼓声响起,欧米莫已经不在极北方的山脉,而已来到嘉里山的一座碉堡,越过山谷即可眺望神都与神宫。
前身为上神的男性遗体之火化仪式,按照该有的程序进行,由灰烬祭司主持。照说,我与泰祖的神婚该在同一段时间举行,然而,该要主导此事的前上神,我们的母上神过于伤痛,并未踏出她的寝宫。
是以,母上的妹妹云夫人与总管神宫的仕女与大人接手,讨论起神婚仪式,像是礼帽与花圈的安排、指派哪些音乐祭司出席演奏,城镇乡村该举办的神婚庆典,凡此种种。神婚祭司焦虑地前来商讨,然而云夫人、诸位贵族,以及神婚祭司都不敢冒着龙颜震怒的可能,擅自行事;除非母上神允许,神婚仪式才能举行。云夫人敲敲母上神的寝宫,但她没有应答。他们一群人充满焦虑惶恐,成天守候母上神,要是我继续跟这些大人在一起,我准会抓狂。于是我跑出内宫,来到户外花园散步。
除了神宫的阳台,我从未步出神宫的城池墙垣范围。我从未跨越光辉广场,走入神都的街道。我从未看过原野,从未真正注视河流。我从未以赤脚行走于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