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这是大都市正中被冷落了的一个死角。大概因为原有道路狭窄难以通过车辆的缘故。结果只有这一角房地产开发商长期以来手未伸到。踏入这里,仿佛时光倒流二三十年。意识到时,刚才还满耳鼓噪的汽车声像被吸入哪里似地沓无所闻。汉子手拎吉他盒在这迷宫般的路上穿行,最后在集体宿舍样的木屋前停住脚步。继而开门进去,把ij带上。门似乎没锁。
我在门前站了一会。表针指在6时20分。之后靠在对面空地铁丝网上,观察建筑物外形。一座随处可见的双层木结构宿舍。这从门口气氛和房间配置即可看出。学生时代我也住过一段时间这种宿舍。一进门有拖鞋柜,厕所共用,房间均带有小厨房‐‐住的不是学生便是单身职工。但这座建筑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不闻声响,不见动静。贴有塑料饰板的房门没有房客名牌挂出。大概前不久摘掉的,尚有细细长长的白痕。尽管四下里午后褥暑未消,每个房间却窗扇紧闭,里面垂着窗帘。
也许这座宿舍不久也将同周围房屋一起拆除的关系,里面空空无人。果真如此,那么提吉他盒的汉子来此干什么呢?我以为他进去后某个房间的窗户会豁然打开,等了一会,依然毫无动静。
但我又不可能在这无人通行的小巷里永远静等下去,遂走近这宿舍模样的建筑物推门。门果然未锁,一下子朝里推开。我暂且不动,在门口窥看情况。里面黑麻麻的,一眼很难看出有什么。所有窗口又关得严严实实,满是闷乎乎的热气,一股很像在井底嗅到的毒气味儿。由于热,衬衫腋窝全都湿透,耳后一道汗水淌下。我毅然跨进门去,把门轻轻带上。我想通过信箱或鞋柜上的名签(假如有的话)来确认是否还有人入住。但这时我突然注意到里面有人,有谁死死盯着我。
紧靠门右侧有个高些的拖鞋柜样的东西,有谁埋伏似地躲在那后面。我屏住呼吸,注视黑幽幽热乎乎的里面。躲在那里的是我刚才跟踪的那个手提吉他盒的年轻汉子,他一进门便偷偷躲在鞋柜后头。我心怦怦直跳,像有人就在我喉头下敲钉子。此人到底在那里干什么呢?或许等我,或许……&ldo;你好,&rdo;我断然打声招呼,&ldo;有件事想请教……&rdo;
不料这当儿有什么冷不防打在我肩上,毫不留情。我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受到强烈的肉体冲击,眼睛有些发黑。我懵懵懂懂仁立不动。但一瞬间我立时明白过来:是棒球很!汉子从鞋柜后像猴子般一跃而起,用棒球棍狠狠打在我肩上。趁我发愣当口,再次举棍击来。我来不及闪身,这次打在左臂,刹那间左臂没了知觉,但不痛,只是失去知觉,就好像左臂整个消失在空中。
但同时我几乎条件反she地飞脚踢在对方身上。上高中时跟一个有段位的空手道朋友非正式简单学过几手。那朋友只让我日复一日练习踢脚。不摆任何花架子,只练习尽量强有力尽量居高临下以最短距离踢去。朋友说紧急关头这招最有用场。的确如其所说。汉子满脑袋装的是挥棍打人,根本没考虑可能被踢。我也正在冲动之中,不知到底踢在哪个部位。
尽管踢本身并未十分用力,但汉子还是吓得萎缩下来,再不举棍,仿佛时间在此中断似地以呆愣愣的眼神看着我。我乘机更准更狠地朝男子小腹踢去。趁他痛得弯腰之时我一把夺过其手中球棍,这回朝侧腹猛增。男子要抓我的脚腕,遂又踢了一脚,踢在同一部位。尔后用球棍打他的大腿。男子发出悲鸣般沉闷的声音,倒在地上。
起初增打他莫如说更出于恐怖和冲动,是为了不使自己被打。在他倒地之后,开始变为明确的愤怒。刚才路上想久美子时涌上来的静静的愤怒仍残留在心头,而现在则释放出来,膨胀起来,火焰般燃烧上来,由愤怒而近乎深恶痛绝。我又一次用棒球棍打在他大腿上。汉子嘴角有口水淌出。我被棍击中的肩头和左臂开始一点点火辣辣作痛。这疼痛更扇起我的怒火。男子的脸痛苦地扭歪着,但他仍想用胳膊支起身来。我因左手用不上力,索性扔掉棒球棍,骑在汉子身上抡起右手狠打他的脸,一字接一掌打个不停,直打到右手发麻变痛。我准备打昏他为止。遂抓起他的领口,往地板磕他的头。我从来没有和谁这么厮打过,一次也没有,也没有这么狠命打过人。但此时不知何故,竟一发不可遏止。脑袋里也想适可而止,告诫自己再打就失手了,再打这家伙站都站不起来了!然而欲罢不能。我知道自己已分成两个,这边的我无法阻止那边的我。我身上一阵发冷。
这时我发觉这小子在笑,被我殴打当中还朝我阴阳怪气地冷笑,打得越凶他笑得越厉害。最后他鼻子出血,嘴唇裂开流血,但仍呛着自己口水笑得嗤嗤有声。我想这家伙怕是脑袋失灵了,遂停止殴打,站身起来。
四下看去,发现黑吉他倚在鞋柜横头。我扔下仍在笑的汉子不管,过去把吉他盒撩在地板上,打开卡口,掀开盒盖。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的!没有吉他,没有蜡烛。汉子见了,边咳边笑。我陡然~阵胸闷,仿佛建筑物中闷热的空气顿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霉气味儿、身上出汗的感触、血和口水味儿,以及自己心中的愤怒与憎恶,一切一切都变得令人忍无可忍。我开门出去,又把门关上。周围依然没有人影,只见一只褐色的大猫看也不看我一眼穿过空地。
我打算趁无人盘问时溜出这地段,但弄不清哪个方向,边约摸边走,最后还是找到了开往新宿方面的都营公共汽车站。我想在车来之前好歹平息一下呼吸,清理一下脑袋。然而呼吸照样紊乱,脑袋也无从清理。我不过想着人们的面孔而已,我在头脑中这样重复道,不过如同舅舅做过的那样在街头打量行人面孔而已,不过想从最简单的迷团解起而已。跳上汽车,乘客们一齐朝我看来。他们惊愕地看我一会,随后很不自在似地移开目光。我以为是脸上病的关系,好半天才意识到原来由于我白衬衣溅有血迹(尽管几乎全是鼻血)和我手中握着棒球棍。我下意识地把棒球棍带了来。
终归我把棒球棍拿回家扔进壁橱。
这天夜里,我通宵未眠。时间越长,被汉子用棒球棍打中的肩膀和左臂越是肿胀,阵阵作痛,右手也总是有一次一次又一次殴打那汉子时的感触。墓地,我发觉右手依然接得紧紧的做格斗状。我想松开,可手偏不听使唤。首先我想睡一觉。而若如此睡去,必做噩梦无疑。为使心情镇定下来,我去厨房坐在餐桌前去喝舅舅剩下的威士忌,用盒式磁带听安详的音乐。我很想同谁说话,希望有人向我搭腔。我把电话机搬上餐桌,连续望几个小时。我期待有人打电话给我,谁都可以,是人就可以,纵使那个谜一样的奇妙女郎也可以。
谁都可以,再无聊的脏话也可以,再不吉利的恶言恶语也可以。总之我想有人跟我说话。
然而电话铃硬是不响。我把瓶里差不多剩有一半的威士忌全部喝干,外面天亮后上床睡了。睡前我暗暗祷告:保佑别让我做梦,让我睡在一片空白中,只今天一天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