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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第1页)

晚上去翩翩家吃饭,在冉冉的薄雾和清寒的空气里,她家大房子亮起一片黄色的灯光,远远望去,暖眼而又暖心。

仆佣们准备晚餐,翩翩开了一瓶84年份的法国红酒助兴,“我爸爸说,八十年代是法国红酒最美好的十年,支支都值得久藏。”

年少的我对“酒”字多少有些抗拒,连连摇头。

翩翩笑嘻嘻地捏捏我的下巴,“湘裙你真老土,这可是上好的苏维翁,大人吃法餐的时候都要点瓶红酒来配呢。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就带我去‘古堡’庆祝,那是真正的法国宫廷菜:雪白的细麻桌布上装点着全套银餐具和当日鲜花,还有提琴手在身边单独为你拉奏,真是有情调呢!”

我拗不过她,接过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小口,那酒如最柔软的丝绒,在舌尖打了一个转后滚落下肚。这时,翩翩又打开了小小的无线电,跳过沙沙的干扰声,隐约听到不知名的电台在放肖邦的小夜曲,真是诱惑啊。我们不由一口接一口,很快就半瓶酒下肚,整个人从心底暖起来,所有的孤单凄楚都退到了世界尽头——原来醉着的时候,人是如此幸福。

晚饭后我和翩翩牵着手在走廊里看星星。由于室内外的温差,巨大的玻璃窗上布满了水汽,翩翩总是闲不住,拿手指淘气地划来划去。我笑着摇头,正准备戏谑她,蓦然惊觉她划的竟然都是“桑子明”三个字——大大小小、行草隶篆,重叠反复、规整肆意,自翩翩指间流出,时而甜蜜时而滞涩,仿佛那是来自天国的什么密令,而叶翩翩,正是读取参透这密令的得道高僧。

虽然已有所准备,然而事临亲眼,心底还是重重地痛了——那支会飘雪花的玻璃球被我团在掌心反复摩擦,几乎焐出和身体相近的温度。

我突然想起当时在袅袅的青烟里求取的签语,那不可知不可解的箴言,原是千年修炼的果吧,却偿还在今生这昙花一现的聚散里,到底是该庆幸呢,还是该悲哀?

初识桑子明的那天,我正在看那则禅偈故事,“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可是我命里的佛主在哪里?为何我从不蒙他眷顾而前来点化?那么叶翩翩呢?如果她才是可以带走甘露的长风,难道我就注定是那只执迷不悟的蜘蛛?我这样巴巴地在世间走一遭,真正的意义又在哪里?况且我的命运尚不如蜘蛛幸运,因并没有什么芝草为我做好心的后备!

不知过了多久,翩翩所写的字迹逐个洇淹化开,流下一道道水痕,并终于露出玻璃本色。透过这水色的玻璃,可以看见遥远的猎户星座,它孤独而骄傲地伫立天空之端,漠不关心地看着人间的一切。

仆佣问我们是否要洗澡,翩翩请我先去。我心烦意乱、稀里糊涂,竟将玻璃球也一同带到了浴室。湮湮的水蒸汽很快模糊了视线,玻璃球上也同样蒙了一层,我用手指轻轻划过玻璃球,然而划掉了还有、划掉了还有,于是干脆将它举到花洒下面——在蓬蓬的水流下看冬雪飘飘,简直有种梦幻般的奇异感觉。

水顺势流过我的头发和肌肤,发出柔软而干净的声音。这样时间久了,指尖的皮肤起了褶皱都没发觉。

翩翩“嘭嘭”地敲门,“湘裙你好了没有?快出来看我的圣诞新衣,是叔叔从日本带回来的,三宅一生的牌子呢!”

我匆匆裹了浴袍,将玻璃球掖在腰间的绸带里,急急应门而出。

翩翩层层叠叠披挂好,正在门外静候。那田园风格的衣裙果然非同凡响,浪漫的乡村小碎花装饰着繁琐的荷叶边,一眼看去,翩翩好似十七世纪的牧歌少女。

然而最夺目还是她腕上的一只镀金牌子,翩翩直伸到我鼻子底下,“湘裙你看!”

牌子的正面用精巧的绿宝石镶出一片叶子,反面只得一个字:“明”!

“这是送给桑子明的圣诞礼物——情侣牌哦!”翩翩直言不讳且眉目含情。

那个会下雪的玻璃球在我腰间,凉凉硬硬地放着,我半晌作声不得。

好容易熬到圣诞前一天,我反复攥着那支小小的雪球,心里惴惴不安,连物理老师点名都没有听见。他要我画出黑板上直流电与交流电的分析图,我站起来端详很久,除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电线,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的全副心思都聚集在手心那支玻璃球上面,它时而如岩浆,灼烧得我不能呼吸,立时就要随它熔掉;时而又如寒冰,是武侠小说里那种千载玄冰,将我冻结在寒武纪里万劫不复。

班里一阵哗然,学习委员居然做不出如此简单的题目,在这之前是不可想像的事情。老师关心地走上前,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印痕,泪水在眼眶里反复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老师到底不忍心看我难堪,放我坐下,自己开始讲解直流电与交流电的联系与区别。

其实他们不明白,我的伤心和被罚站、当众难堪、题目做不出,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支玻璃球几乎被我攥出水,就是没有机会送至他的手里。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烦躁和忧虑,私底下一遍又一遍演练着台词。像美国总统背诵就职演讲那样尽心尽力,不知练习了几万遍,念着念着突然忘了词,耳边尽是不久以前和翩翩的争论,“漂亮的男孩子始终是和我们的世界绝无交集的,如晨露如珍珠,特别经不得岁月——以我们这个阶段,根本近不得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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