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门外的太阳依旧强烈,天空宽广几至寂寞。
那么久的时间,没有冲淡任何东西——安期,难道我们错了么?时间并没有改变一切的能力。
那天晚上,我故意在外面很晚,推说加班,并抽掉电池——可是我哪里也没有去,我坐在楼下的酒吧里,一杯接一杯地独自喝酒。
直到凌晨3点,酒保歉意地走上来:“小姐,我们要打烊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车是不能开了,于是托酒保招了辆夜班计程车。
坐在座位上,才想起将手机电池复位。刚接上电源,里面“哔哔”的声音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出来,信息很快就塞满了信箱,我只好一条一条边删除边看。
安期:当心自己的身体,记得吃晚饭。
安期:工作不要太辛苦,适当的时候休息一下眼睛。
安期:要不要我去接你?
安期:桌子上给你留了夜宵,如果太晚回来,记得吃一点。
安期:……
满满的都是安期的关怀。
我紧紧握着手机,并把它贴近心脏,仿佛这样才能好过一点。
这个回家真是太晚,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
我轻手轻脚脱掉大衣,怕吵醒了他。地板上铺着和田的羊毛毯,光脚踩上去,柔软得像刚刚采下的棉花。
安期果然已经熟睡,他俊美的脸,在睡梦中有孩童般的真挚。我不由低头吻他,——他的睫毛浓密,他的眉眼精致,他的呼吸均匀,他的唇边浮起一个微笑——我以为我惊醒了他,急忙退至窗前,不想他只是翻个身,继续沉沉入睡。
窗外的苍穹浩瀚,挂着一弯凛冽的新月,心中竟浮起异样的感觉:回想白天的一切,仿佛是场梦。
我低下头,颓然坐在地上——有些事情若被遗忘,就不应该让它有复苏的机会,不是么?
周末的空气,湿润清凉,安期提议去北海划船,我连忙做出一副踊跃的神情——也许潜意识,我想弥补和证明什么。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秋天里划船,自有它的乐趣:天高云淡,风清树静,白塔与流离阁倒映在长河中,如行舟蓬莱。
安期惯常握住我的手,我伏在他的肩头,听塔顶上的风铃梵音。突然想起一首词,念给安期听:“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见安期正在望我,又婉转接下去,“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两年多来,与安期朝夕相对,他给我现实安稳,田园静好,使我觉得踏实,于是想做一个妻子。
可是今天,看着鳞波闪闪的北海,我突然犹豫了。我又想起了那个小小玻璃球,以及我握着它独自看海的情形——留在我记忆中的海,是地球的缺口,从远处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来,仿佛是血液的声响——我自身的血液,不安分的血液,渴望毁灭与重生。
我不由挣脱了安期的手,感觉到往日的诅咒正在复苏。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明白,如果可能,自己还是希望有来生,因为在这个世上,到底有一个人是牵挂不舍的,无论是生还是死,都不希望忘记他。
尽管他是我的诅咒,遇到他之后,我将来万劫不复。
我这样的突然举动,倒让安期一怔,他张口欲言,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帮我轻轻整理了发丝。一瞬间,我心疼得欲落泪。
“安期,我们结婚吧!”我努力微笑,并且尽量从容,仿佛一切难堪都有了出口。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湘裙,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解的心事?”他问我,却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无话可答。
时间凝固后的颓丧和阴郁,刹那弥漫了我们。
船继续前行,堤岸到处栽种着杨柳和落叶桐,它们浓密地挤在一起,枝条交缠。我们行驶在时间的河流上,看天渐渐变得紫灰与暗红。成群的鸽子飞来,在观音阁的屋顶上咕咕啼叫。晚风过处,波斯菊妖媚而招摇,轻轻跌宕起伏。
安期突然开口,倒吓了我一跳,“湘裙,如果你有心事,不如就告诉这满天白云——白云终归变成雨,并流入河流,布满全天下,无论你挂记的是谁,当他喝下那口水,便能感知到你的心意……”
“安期,我——”我觉得心虚,所以更加要解释。
他宠溺地拍拍我的肩膀,将目光投向那些白云——他的目光里,有我所不了解的一些东西。
我突然很难过,眼睁睁地看着他。
可是他平静的微笑阻止了我的发问。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永无止息。”我一早已应该知道:爱是心灵而非肉体,爱是平淡而非激烈,爱是逾越流年,而非对抗时间。
我与蓝剑之间,是刀锋上的绽开的花,即使艳丽无匹,也绝不可盛放下去——我是不是该辞职或者回避?
可是面临选择,我依旧觉得难过。
明明已经写了离职申请,可是准备传真的时候手指还是发颤——我站起身,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湘裙,在你微贱时,肯定连做梦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你是中国区首席代表、你一年的薪水比父母一辈子的积蓄还要多、你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大的办公室……湘裙,一个女人,到底是感情重要还是事业重要?
湘裙,你要知足!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的人生将再没有任何辛苦——你的面前只剩下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