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的神色无限安静,仿佛被我的话深深安抚,并且越来越静,如水流到深远的海底。但这安静里有充分的满足,满足于这一刹的时光,而她笑起来的样子丝毫没变,还是课桌后面塞给我糕团的小女孩,“的确,还可以和他一起听星星唱歌,可以和他一起驯养小麦色的狐狸,可以和他一天看四十三次日落——想想看,一天四十三次,真的很奢侈啊,我却只要一天一次就满足了。”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翩翩。喜欢一件东西,就无法靠它太近,一天看四十三次落日,会让心脏承受不了那种幸福而爆裂——我甚至不如你,连一天一次都不奢想……”
不知怎的,那已经淡忘的记忆此刻鲜明地浮现在我的心头:我和蓝剑分手那天,也是个黄昏——看着天幕渐渐暗下,我第一次没有浪漫的感觉,呆呆看着浸染了整个天空的太阳在一瞬间黯淡,最后天边弥漫起了血气,红到发紫,绚烂到极致后,很快就涅没了。我孤单得之发冷,天空也被染成了一片迷离的紫蓝,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黑色袭来,什么都看不到了。
翩翩似乎会读心术,缓缓看我一眼,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叹息,“夕阳到底是无限好的。”
是的,夕阳无限好。不必感叹什么只是近黄昏。
从下午开始,北风就一直没停,这会儿竟夹杂了大片的雪花席卷而来。从玻璃窗望出去,很多人家都提前开了灯,远远的灯光连成一片,映着漫天的飞雪,有一种温暖又萧瑟的感觉。
翩翩善解人意地为我再要一瓶香槟,据说是来自德国的黑森林,叫作“圣母的乳汁”。我啜了一口,味道果然甘凛——翩翩从小就不喝啤酒和烈酒,总抱怨红酒太过醇厚,优质的更有橡木桶味。她一直偏好白葡萄,以夏敦埃和白谢宁这两个品种为甚,这个嗜好连带也影响了我。
其实我和翩翩这么多年,很难分清哪些是她的习惯,哪些又是我的嗜好——就像许多年前的夏日午后,两个纤弱如花精的女孩在课室里窃窃细语,将所有贪恋红尘、聚散好合的殷殷情谊,都集中在一块柔如雪、软若云的糯沙柏饼上。
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是盘踞在西子湖畔青白二蛇,优游厮缠,直到春雷乍响,惊碎所有红尘好梦——而这春雷的名字,叫作“蓝剑”。
那是结束,也便是开始——我们三个人纠缠的开始。或者,这纠缠在我离开之后的无数个春秋之间亦从未曾停息。我早该知道,一个人的命中,总是会有些什么,是无法规避与摆脱。蓝剑,就是我们的注定。
琵琶女忽然将音律调至极沉重,动辄又铁马金歌、石裂惊天之声,然而开场一段却是清唱,“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这是什么歌?”我凝神细听,“以前倒从未听见过。”
“湘裙也有不知道的时候,”翩翩淘气地一笑——淘气而妩媚,她多年前已经学会了这样笑,如同开满繁花的夏树,临风照耀,姿态妍美。但是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悲哀,仿佛那花,若开得过早过盛,颓败也在不久了。“这是一首藏歌,出自西藏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她款款解释着,有好为人师的得意,“只是他死的时候很是年轻,只有二十四岁——徒留无数情诗于后人。但最著名的反而不是这首,是另外一首,‘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据说连康熙皇帝都非常喜欢。”
“看来这个和尚确实多情,”我叹口气,“多情的和尚也不是没有,比如近代的李叔同,比如日本的一休,更不要说宋代的仲殊,唐代的辩机。但是宗教与爱情交缠,下场都不算好,虽有神怪的魅力,也让人觉得不吉!”
“你说得对!”翩翩低头喝酒,突然抬头凝视我——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我真的觉得翩翩的面庞开始改变,分离的时间全被填埋,她还是当初与我纷争的小女生:下巴尖俏伶俐,凤目冷洌孤清,耳珠精致如贝壳,挂着一枚小小的黄金圆环,并随着身体的抖动在灯光下灼灼闪亮。那温暖的光晕,好比精致的昆虫,在她的颊旁偶尔停伫。
“湘裙,如果我请求你,不要恨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贪心?”将近晚饭时分,酒吧里的灯光十分昏暗,客人开始增多,过往的气流将桌子上的小煤油灯吹得忽明忽灭,一丝流离的灯花花瓣映照在翩翩如玉的面庞上。
“不,我没有恨你,”我坦白地说,“我们三个人,不过像一场舞会——不是你抢了我的舞伴,就是我踩脏了你的舞鞋,或是他把表提前拨到了十二点。只是大家那时都年轻,所以总有些心不甘,意难平!”
“湘裙!”翩翩握住我的手,哽咽难平,像儿时那样——那时候,我们是彼此的至爱,而或美丽或聪慧的男子不过是单调生活里的插花。“湘裙!你知道我等你的原谅等我多少年——如果你依然仇恨我,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湘裙……”翩翩有十几岁般轻盈的身子,拥抱我时萦绕着熟悉的馨香,头发上带着阳光的清新——少年的翩翩又回来了吗?那个令人倾心的女子,仿佛永远站在树下,浅笑如花——我不禁有些怔了。
“湘裙,你答应我,我们依旧最爱彼此!”翩翩吸吸鼻子,语气像个撒赖的孩子。四周的空气也温软湿润,我似乎要催眠似的沉溺在这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