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第二日,正是筹款钦差出发的日子,城外大码头的双层官船雕梁画栋,银白飞鱼服的御林军将士个个虎背熊腰、不怒自威,跟一般官兵不同。而此时,一队二十几人的快马早已行至直隶,成武侯与林璧,打扮成客商模样,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出直隶不远,一路上灾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吃着草根和树皮,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一般,到小村小店就敢乱抢,大城不肯放人入城,有的甚至在城楼上以弓弩驱赶灾民,诸多卖儿鬻女、家破人亡之惨状,不能一一而足。
林璧他们不敢暴露身份,只好一路忍着,直到扬州。
扬州并未封城,只是大街上一队一队的厢兵巡逻,教乱民不敢放肆,城里秩序倒还可。
张谦泽林璧一行人入了城里,并不回林府,暂找一处客栈住下,打算在城里观察几日再说。
“接下来该怎么做?你想好了没?”张谦泽与林璧交好,平日常一处喝酒,遂直接来了林璧房里,大喇喇坐他床上问。
林璧正看来时跟萧子虞要的扬州官员商户的人名关系,闻言只敷衍:“您是钦差大人您做主。”
张谦泽莞尔一笑:“你是说真的?那我可做主了,咱先去城西乐呵乐呵,然后……”城西是有名的销金窟、美人窝,有钱人最爱呆的地方。
“然后你就洗好脖子,待宰吧。”林璧咧嘴对张谦泽一笑,嫣红的唇,整齐雪白的牙齿,硬生生让忠勇侯打个寒颤。
“你,你别笑了你,真丑。”张谦泽抖抖胳膊。他最怕林璧这样笑,起鸡皮疙瘩。
“丑?”林璧右手挑起一绺头发,滑至胸前,眼角斜看他,极有风情,“我以为我至少要比侯爷好看些。”
张谦泽“噗嗤”笑了,“本侯爷可值万金,不知林大爷价值几何?”
林璧伸出两根手指摇晃,“最少也要二百万两吧。”
“……”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筹款的话,最好有林大人帮忙凯旋,否则……”
林璧道:“见,自是要见的,但不是现在。我不好亮身份,否则,我父亲安危堪忧。江南,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地方。”
“恩,随便你。”林如海在扬州独树难帜,想必也艰难的很。
几日后,扬州城外。
“宋总管,”青年眉开眼笑举着一本账簿子,“今日已收壮男三百一十八人,少女七十九人,您看是不是够了?”
对面是个中年发福的汉子,一身绸缎,头上戴着方巾,看了眼账簿,道:“够什么够,老爷说了,往多了买,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白捡,你小子是不是想偷懒?”作势扬扬手里马鞭要抽他。
白捡忙不迭一躲,“哪敢那,总管,小的没偷懒,就是咱们这价格是不是有点……”五文钱一个壮劳力,亏他开的出来。
“嘿,我到是看不出你小子还是个善人?我告诉你,咱们大人不买他们,他们早晚得饿死,如今好歹还有一口饭吃,这才是大善!你小子赶紧给我干活去!”
“哎,是是是,小的这就去。”白捡浓眉大眼,一双眼珠子咕噜乱转,看着就是个机灵小子,还识几个大字,不然宋总管也不会让他做个临时文书。
白捡亦是这场天灾里跑出来的难民,他是个从小在市井混大的孤儿,亏邻里街坊可怜给口饭吃,给件破棉袄穿,不然他一条贱命早没了。他又三不五时跑私塾听个墙根,白捡心里弯弯绕绕,知道识字的才能有大成就,要不一起逃难的那么多人,单他能吃个半饱?
可讽的是,他那时候还值十五文钱,如今在五文钱一个的帮贪官买良民百姓,听说男的拉到山里采矿,女的或充为婢子,或送给上峰。这差事,当真不想干下去了。
“求你们,求你们先给我娘一口饭吃,我不要钱,就给我娘个馒头吧!”人群里传来一声声的撕心裂肺。
没人注意,这种事在他们已经看了太多,早已麻木。
“哟呵,小娘子,你可知现在一个馒头十文钱一个,你也得看看自个值不值这个价。赶紧跟我走,你这老娘眼看就要活不成了,还吃什么吃!”
“呜……不,我不卖了,不卖了……放开我,放开……”
“你说不卖就不卖啊?诚心消遣我呢,不行!”那人提高嗓门大喊:“白捡!百捡你小子死哪去啦,快点过来让这个小娘们画押!”
“哎,来了!”白捡松开紧皱的眉头,挂上笑脸,一溜烟跑过去。
“小五哥,您等会,我拿张身契。”白捡翻找身上褡裢,里头卖身契许多,摁了大红手印的更多。
“白捡!白捡救我!”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大叫,使劲挣扎。
白捡愣了,她是……“陈小花?”
“恩恩,是我,救我,求你,我娘还没死,他们要烧了她,白捡哥,救我!”陈小花救民稻草一般抓着白捡衣角死不撒手,两行眼泪冲出脏污下面白皙的真颜。
木头和灾民尸体搭成的大火堆离这里还很远,空气一股烧烤的肉味。谁都知道,那是人肉,有死了的,还有没死透的灾民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