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小书卷不离手,旁人还在玩泥巴的年纪,他就已能严于律己、沉心读书。后来长大些,镇上的孩子斗鸡走狗,钻到空子就要偷摸出去嬉耍,可哥哥自始至终都非常坚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性子也不像爹娘。娘是泼辣性子,哥哥却沉默寡言;也不像爹,爹爹是南浔有名的乐善好施,放弃了谢家子孙按部就班的科举之路,常把“人生在世,随心所欲”八个字放在嘴边,投笔从医,倒成了十里八乡交口称赞的神医。她的性子倒更像爹爹,可哥哥到底是随了谁啊。入了澄音堂,烛光灯影里的男人沉心敛目在写些什么,眉眼间早已是成熟男子的沉着稳重,举手投足间隐隐有种权倾天下的威势。阿朝自小便知道,哥哥是成就大事的人,他这般雄才大略又克己自制到令人发指的存在,便是年纪轻轻封侯拜相也不稀奇。“哥哥。”阿朝轻轻带上门,朝太师椅上的男人唤了一声。谢昶抬起头:“阿朝,过来。”阿朝应声走到他近前,看到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圈红和笔注,不由得暗暗一惊。谢昶将做好批注的《论语》递到她面前,“我看了你这几个月的功课,四书虽能勉强记诵,但多半一知半解,昨日听你背《论语》,已将你错漏之处、不解其意之处尽数标注在旁,这几日我会检查你另外几本的记诵情况,入学前争取将四书过三遍。”他平静地说完这一切,却发现小丫头一双杏眸瞪得铜铃大,满眼皆是愕然之色。其实这些笔注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之事。七岁前他就已熟读四书五经,那时的文渊阁大学士崔兆和就是他的老师。后来萧家家破人亡,他被养父救下,沉寂的那段时间一边养手伤,也没有放下功课,经史子集都刻在脑子里。阿朝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批注,又怔怔地看他。她是最困的时候背下的,脑海中混混沌沌,连自己背到哪都记不得,这个人居然能将她所有的错漏全数记下,粗粗看一眼,竟然连她昨夜停下来思索两息的句子都标了注解!不过想想也就释怀了,人家可是首辅,是整个大晏读书人的表率,论起学问,谁能越得过他去?但……她嚅动着嘴唇,讷讷道:“哥哥,你是不是对我的学习能力有什么误解?”首辅大人好像忘了自己的妹妹是个小笨蛋。他倒是有过目成诵的能力,可她是过目就忘、转头就忘、一觉睡醒就忘啊!这两个月已经是夙夜匪懈地努力,才能勉强磕磕绊绊背完四书。“所以我专门为你量身制定了学习计划,”谢昶神色如常地看着她,“所有教授的内容,当日巩固一次,七日后再巩固一次,一个月后你若还能驾轻就熟,便算是吃透了。”阿朝听他这么说,几乎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但胸腔内又隐隐有种血潮翻涌的激动。她早已不是幼时那个胡闹任性、一到念书就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了,哥哥不顾政务繁忙,也愿意耐心教导、因材施教,她这辈子尽管做不成名动盛京的才女,可有当朝首辅给她开小灶,并且与当今太子殿下师承一人,便是块朽木也能开出花来了。阿朝突然有些感动,霎时就振作起来,“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用功。”她靠得近,身上有淡淡的茉莉甜香,声音又轻又软,一张一阖的唇瓣透着淡淡的水光,手臂抬起时,露出的一截腕骨瓷白纤细。谢昶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原本打算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主意,着人搬了一张长几进来,让她坐在下首的软垫上读书写字。冬日天寒,当然是坐在厚厚的羊毛绒毯上更加舒适,江叔还给她添了银丝炭,屋里暖和极了。很快书房内静得只剩炭火和灯烛烧灼的噼啪声,偶尔掺杂几声书卷翻页的声响。在哥哥面前是不可能高声朗诵的,阿朝会尴尬到头皮发麻,只能自己一边看,一边理解,在心里默念、默记。偶尔抬头看看他,烛火下男人神情认真,执笔的手清瘦修长,骨节分明。被这样的氛围影响,阿朝的态度也更加端正起来。哥哥的批注字迹极小,但极为工整清晰,用词也依照她的悟性,尽量言简意赅,遇到不解之处,她再抬头问他。对方解释完,往往还会补一句,诸如——“第二卷第五页第八行,我用朱笔标注过一段,你可以结合起来看,举一反三。另外,翰林院那位刘侍讲偏爱挖掘此处出题,可多留意。”阿朝几乎是叹服。幼时读书不解其意,只知死记硬背,所以学得比老牛拉车还要吃力,到如今才发现哥哥的好来,书本上这些疑难杂症竟然都能三两句迎刃而解,还能帮着她融会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