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祸自睁开眼开始,便一直见着她的泪。从身体残留的反应来看,倒也不像是对娘亲毫无感情的,偏偏也丝毫不会动容,不管她在他面前露出什么模样——眼看着方其墨对她不假辞色的态度,慢慢得也明白过来彼此之间的相处方式。
终究还是无情道的错。自她踏入这道的那么多年,她的眼中除了执着的事物外就再放不进任何事物。就像疯子一样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再理智不过却依然选择傻到底的疯子。
厌弃她,唾骂她,无视她,甚至仇恨她,却依然脱不开血缘亲情。
“叫她就这样去罢!”方其墨蹲在外甥边上一起晒太阳,提起她的时候已经有些心灰意冷,“只要她不惹别人别人也不惹她,我还管她做什么呢!阿祸你也莫在她身上倾注什么了,总归是你我所有人,皆不过是她道途之上一块石头,想舍便舍罢!”
“有情道——有情道!哈,残酷至此的道途,竟也能被称作有情么?!”
所谓大道无情,在世人眼中,于仙道的立足点越高,凡人的七情六欲便被磨灭得越彻底,有情道自是逆向行之,怎能不艰?
而纯粹的有情道与无情道一般极端。一个自人生百态中领会规则,一个自本源之无中观察玄妙,相较于万物皆空的无情道,有情道的修习便更为丰富一些,因为执着的不同,迈上的道途也会不同。
多年前,方其雅执着的是爱情,多年后,捆绑住她的仍旧是那份痴恋,除此之外,世间万物于她,又算得上什么呢?她勘不破,也不想勘破,于是便注定就此沉沦。
方其墨说到这里沉默了好半天。回神的时候,下意识拿眼角余光瞄了瞄外甥,装作若无其事得说:“阿祸你稍等等……再过些时日,约莫……那个人就到了。”
他本最不耐烦提到那人,人背后一口一个贱人,无礼至极,可真到了危急的关头,仍然不得不求助于他,心情当然复杂。
说到底,他是在怨自己这狠心的姐姐,连带也烦上那个人。纵然明知道对方没有任何错,还是忍不住要迁怒——说来这真是老天最恶意的玩笑,偏偏让一个有情道的疯子撞上个无情道的痴人!
阿祸闻言只是收回视线,顿了顿,扭头望他。
方其墨无比尴尬,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你娘逆天改命才有了你,但你自是不欠她的。可那位……虽然有你娘这蠢货的干涉,你们之间已经不沾因果,可他好歹是担下你这份责任,因你而付出的代价也不少了……阿祸你莫怨舅舅上回将你送去赤城山,其实,其实……”
阿祸默默摇了摇头。
这说得磕磕碰碰含糊其辞,但他却是听明白了舅舅想要表达的意思。这人性子说不上好,但要说善良明事理倒也是说得上的,只是不外在表现罢了;说话本就常常口是心非,生气起来更是不择言得胡说——于是,顺着那些线索顺藤摸瓜,倒也猜得出来,他的真实想法。
可他实在没想到,与这原身之父的第一眼遇见,差点便叫他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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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其墨是他师父的关门弟子,虽然没大没小又老胡闹,但到底是受宠。
老大是首席,当然住主峰,老二至老八都监管着门派内的重要事务,不是一溜住一起,就是单独呆大老远的,反倒是他这个老幺,无事一身轻,拣着不远不近的地儿自己占了个小山头。
练云生到的时候,还是黄昏,方其墨拾掇着他师父往师伯那里讨丹药去了。外甥的魂魄看着是没多大问题,可灵根的情况一点也不容乐观。说是重塑,却是边碎边塑,往往残的这半塑好了,另一半又残了,说难听的,原本整个儿毁了倒也不用这么提心吊胆,却偏偏这样半死不活得吊着,让人有些希望又不断了绝望。眼看着外甥整日整夜受折磨,他看着心里当然也不好受,便想着有没有稀奇些的丹药可以派上点用场的。
先前阿祸还神志不清的时候,方其墨有指着山门破口大骂方其雅练云生,还说了若是练云生来了也不准叫他进,转头却急忙发信告知那人你儿子出事了,这神变扭若不是近旁之人怎么可能知道——而练云生真到的时候,一看到赤城山那位仿若冰雪铸成的真人踏下云舟,掌管山门的侍从们虽迫于方其墨淫威而瑟瑟发抖,却照样没一个敢拦。
阿祸当时照常内视完,就坐在床边发呆。旁人只知他灵根不正,先天经脉全堵塞着,因此苦楚,却不妨,这受得痛,还有那几分是渡魂的后遗症。
盈盈还睡着他丹田处,想来只有他一人得见。否则,来来去去为他查看身体的那般多,怎可能没人觉察到这般怪异的存在?这里稍稍放下心来,另一端,不知怎的就有些不安。盈盈这些日子来自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也说不清楚这不安是来自于何处。
发着呆,正茫然念起很久远以前的那些故事,然后抬头蓦地看到毫无预料便进入房间的男人。
一个低头,一个抬头,正对上眼瞳,那仿若实质般的视线在虚空中碰撞,刹那间的震颤似乎让这交汇都发出剧烈的轰鸣。
明明随这男人裹进房的风并大,阿祸的长发还是猛然向后一荡,随后一口血就这么直直喷出。
一看到他,阿祸便明白过来,这宿体的执念到底为何——胸腔中那满满的不甘与卑微在不断翻涌——可他震颤的缘由不是在此!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