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我们去锦绣
贯穿锦绣公社的土路被农民叫作旱道。从锦绣公社的挂图上来看,这条旱道是锦绣的中轴线,像一片油绿叶子上的主筋脉。很多年前,俄国的骑兵攻进中国的北方,经过这条路。亲眼见过毛子兵的人已经稀少了,在锦绣只剩下片断的传说。毛子兵骑在马上,有一对快塌进去的绿眼睛,跟两块玻璃似的。农民的母亲们抽着很长的烟袋,用大拇指头按住铜烟袋锅里的火星,她们说:“谁知道,长那么个眼珠子,能瞅真着(清楚)啥呢。”几十年了,锦绣人农闲的时候总要讲俄国人的眼珠,两只手闲着,就想到了毛子兵。
早雾散掉,天蓝得引人想伸手去碰碰它,再端详自己的手指头有没有给染蓝。旱道边上的柳条沟屯在天晴以后,洗衣裳的人都跑到井台那儿,弄得地上都是稀泥浆,柳树丛上搭满衣裳。柳条沟屯在锦绣是有名的地方。七年前,它最先有了知青,五年前,又最先接通了电。当时的锦绣公社书记姓杜,五十多岁,几乎不识字,戴四片毡子缝合成的棉帽子,农民叫它四片瓦。杜书记接第一批知识青年那天,顶着冷风,往一片积雪很厚的高冈上走,他按着他的四片瓦说:“学生们,我们欢迎呵,在我们锦绣最好的柳条沟屯给你们建个具体户(集体户)。”
从那个冬天开始,锦绣的人一直把集体户叫具体户。
现在,公社换了新干部,都识字,戴有剪绒的棉帽子,会骑自行车。有了三十几个知青集体户以后,锦绣变得太快了。
柳条沟屯的女知青都在往脸上搽雪花膏,胖脸上全都喷香喷香。大队供销点来了新货,雪花膏刚盛进一只大玻璃瓶,量中药的药匙做计量工具,二分钱一半匙。卖雪花膏的姑娘把整个上身都探到窗外去喊:“打雪花膏啦!”五个知青合买一匙。下乡半年以后,女知青的脸都鼓胀起来,现在,她们站在一片野草里,脸又紧又香。男知青故意不望她们说:“哪个好心人,帮忙洗两件衣裳呗。”女知青都说:“你做梦吧!”她们香喷喷地回集体户。炕上只有唐玉清一个人坐在行李上拆一件红毛衣。有人提议到公社去,买根沾糖的炸麻花吃。唐玉清说,她也要去公社,她穿一双大红袜子,在炕上急急地收起给两只膝盖撑住的毛线扎。
唐玉清和另外两个女知青向旱道上走,遇见早起来采艾蒿的妇女们,离开了根的艾蒿柔软多了,三个女知青每人要一枝艾蒿别在扣眼里。这一年邪毒气再不敢接近她们。
太阳把旱道照得又高又亮,刚才走过一片高粱地,后面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驾驶员戴一顶露棉花的破棉帽子。高粱苗都长到一尺高,这人还戴棉帽子。知青们喊拖拉机:“蚂蚱子!蚂蚱子!”驾驶员一点儿也不用费口舌,把拖拉机靠着旱道突突突突停住。三个知青非常敏捷地爬进车厢。拖拉机沿着道边慢行,和走路的速度差不多。知青说:“车坏了吗?”驾驶员说:“我的车不能让你们白坐,车斗里有几块石头,一人给我压住一块,别叫它们乱颠乱窜,整我一早上都闹心。”女知青按着有棱角的石头刚坐下坐稳,拖拉机猛然开得飞快。
女知青说:“这个戴棉帽子的,缺心眼儿。”
驾驶员在座位上给颠得弹起来,向后张着很大的嘴。驾驶员说:“我是啥人,刚猫了月子,脑瓜仁子怕风。”
女知青说:“这人缺德,别搭理他。”
手扶拖拉机在车辙里跳,石头在车上跳,人很难坐稳。唐玉清把她的书包带挂在脖子上,吃力地扶住很浅的车厢板。一个女知青想站起来,她说:“停!不坐这个缺德鬼的破车啦!”驾驶员根本不回头,女知青和石头在旱道上飞奔。
锦绣公社大院围墙上,用白粉写的字已经看见了,拖拉机丝毫不减速。三个知青一起喊“下车”,驾驶员突然把拖拉机停在公社墙外。“跨黄河,过长江,誓为革命多打粮”几个字非常大,非常清楚。
驾驶员说:“抹了啥玩意儿,一道上都闻着挺香。”
女知青下车,用力踢一脚满是泥的轮胎。她们说:“你缺德吧,一会儿就让你翻车,四脚朝天栽到沟里去!”
现在,平原上的锦绣小镇,到处是黄豆油炸面食的特殊香味。扎着油围裙的人从供销社里端出来装麻花的扁木盒,这是一个老人,眼睛突着,胳膊下夹着一叠紫苏的叶子。老人的手比麻花还油亮,他把紫苏的叶子拍在每一条热麻花上。柳条沟屯的女知青站在供销社门前的空地上吃麻花,三个人的头发毛刺刺地向外飞扬。靠着供销社的旧砖墙,坐了十多个男知青,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把腿和脚伸出很长。有女知青过来,他们会把帽檐微微挑起一点儿。其中一个手上戴一截肮脏的护腕,敞着衣补襟,看见她们吃麻花,他笑着说:“三个红元帅(苹果名)!”
这个时候,有几个人从旱道上俯冲下来,前面两个逃,后面三个追。农民说:“又是具体户的炸庙儿(闹事)!”靠墙晒太阳的知青们突然兴奋了,非常响亮地朝两伙人吹口哨。农民想:整的啥声儿?剜心。
唐玉清让两个同伴先走,说她还有点儿事情要办。她两只手捋顺着头发向东走,供销社东边是公社,再向东就是庄稼地。站住不动的两个女知青说:“她上东边干什么?”现在,那个方位升起一团白云彩,和大地比,这云彩太小了,大地是反扣过来的巨大盘子,有庄稼,有村屯,有树,有冈地和洼地。大盘子是彩绘的。
前一个秋天收庄稼的时候,唐玉清从外地转户到了锦绣的柳条沟,无声无息的一个人,行李箱子都是旧的。人们猜她在乡下五六年了。她经常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呆呆的,空心人一样。从来没人听唐玉清说过,她从什么地方转过来,好像她是从一块隐秘的地方落到了柳条沟集体户。唐玉清的箱子里有墨水瓶和笔,她腰上挂着钥匙,钥匙又挂着锁,唐玉清经常这样,伏到箱子上写信。三个年龄最大的知青在洗脸的时候说:“要走人,也先轮到我们!这条沟蹲了四五年了,想加塞儿不行。我们雪亮的眼睛容不得沙子。”
中午,旱道上的人最多,筐里装了盐和煤油的农民从怀里摸出玉米饼来吃。一个老头出现在旱道上,穿长袍,袖口垂着两只铁秤钩一样的手,老头的脑后留着一条花白的细辫子。晒太阳的知青都站起来,他们惊呆了,锦绣最后一个奇人,到1975年还留着辫子的顽固老头,正目不斜视地走进供销社,他要买二钱白萝卜籽。知青们抖搂着裤裆,感觉见了大世面,这个特殊的日子,什么人物都上锦绣了。
5。雄鹰
小刘缩在牛车里睡了一觉,天空正对着小刘的脸,出现了三片白云彩,像三个孪生兄弟。陈晓克脱了靴子,让太阳给他晒那双白脚。牛车走到冈上,全锦绣都摊开在眼前,绿毛毡一样的庄稼隔开了远处的村屯。小刘下乡以后,第一次下山,第一次看见这么宽敞的庄稼地。
两个光上身的年轻农民站在田埂上。肥大的裤腰裤腿把他们的上身显得又紧又小又结实。他们想看看旱道上什么人赶着牛车过来。陈晓克说:“看你娘的腿儿!”农民搓着红紫色胸脯上的汗泥,调转身,向玉米地里走。挨着旱道住的许多农民,都认识马脖子山的陈晓克,他打过最著名的一仗,被人从肩头扯掉了整条袖子,还瘸了腿。光上身的农民走进玉米地小声说:“穿得跟要饭的花子似的,张狂个啥!”
陈晓克突然用烧火棍狠狠捅了两下牛屁股,牛猛地加快了速度,它不明白为什么挨棍子。从很远的松树林后面都能见到,一头黄牛拉着车,四只蹄子同时离地飞奔。几分钟以后,牛慢下来。陈晓克说:“今天,要是赶两匹马出门该多好,一直站着勒紧缰绳,锦绣唰一下就到。”他以为道边上的农民是笑话他的黄牛车。小刘说:“怎么今天还有人下地?”陈晓克说:“他们铲自家的秧歌儿地。”小刘这才明白,他听人讲了两个月的秧歌儿地就是自留地。陈晓克像个哨兵,挺直了跪在车上,向四面八方眺望,没有望到一个人,东西南北,各望出了十几里。陈晓克想:干巴枯燥哇,还要交什么检讨,烦死人!
小刘圆溜溜的后脑,使陈晓克感觉小刘像自己一年以后将要中学毕业下乡的弟弟,陈晓克说:“小刘,咱们都从一个城市里下来,这叫一个坟头上的,锦绣这地方复杂,知青都分帮派,各有坟头,咱们户的铁男小红一帮是从矿山来的,是矿山的坟头。矿山算什么城市?地耗子一样天天下洞,男的是恶鬼,女的是妖精。在锦绣有两种人不吃亏,胆小的和不要命的。你记住我这话没错儿,你慢慢才知道我说的贼(绝对)对。”
小刘问:“户长,你说干几年能抽回去?”
陈晓克说:“半年就走人的都有,名册上记着,人根本没到锦绣的也有。像我,七年了,还坐着黄牛车悠。我这样的,都不急了,照样活得自在,哪个坟包儿不埋人呢。”
小刘想看看陈晓克的脸,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连回城都不着急了,但是陈晓克背对着小刘,拿烧火棍敲着车板。小刘在三月下乡,当时,向阳的坡上正在化雪,到处是湿滑的稀泥。小刘和两个女同学给送到了马脖子山,离公社最远的地方。马脖子山有七百米,或者六百米高,它的南面全是山,一座比一座高,高得不慌不忙,像楼梯的一层层台阶,那是其他公社其他县其他省。刚和马脖子山知青打过架的就是后一座山上的知青。小刘下乡那天,公社的赵干事给一个女同学扛行李,走在最前面,踩起来的泥一直溅到他自己的背上。小刘看见房子前面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男女都戴杂色长毛的狗皮帽子,凉风一层一层掀开狗毛。他们的脸上根本没有表情。集体户的窗户飞扬着破碎不堪的塑料薄膜,是钉上去防寒的。赵干事喊陈晓克,小刘看见叫陈晓克的人正往军帽檐里面垫一叠报纸,为了把帽子撑起,城里的中学生也这样弄。赵干事说:“马脖子山户一直没有带头的人,陈晓克你当户长吧。”陈晓克说:“赵干事,你耍我,拿我当猴逗?”赵干事把鞋底的泥都刮在门槛上,他说:“你干不干吧?”陈晓克把帽子扣在头顶上说:“干,我没说不干。”第二天早上出工,陈晓克对小刘说:“今天刨粪,把鞋带扎紧了,粪渣子灌进去我可不管。”出门之后,看见清晨里发出黑青色的后山,刚下乡的女同学喊:“那是什么,正跑呢!”陈晓克说:“叫什么叫,野兔子也稀罕。”站在结冻的粪堆前面,陈晓克把尖头镐刨立在地上,朝天上狠狠地唱了一句:“太阳呵,光芒万丈。雄鹰呵——”下面没有词了。天上飘着小米粒一样的雪。
现在,在牛车上,小刘想到陈晓克那嗓子干苦的雄鹰。
陈晓克问小刘:“检讨的检字怎么写?”
小刘说:“别问我,我提笔忘字。”
三片孪生兄弟般的白云走远了,小刘望着陈晓克想“检”字的写法,加个“土”字,加个“木”字,加个“手”字,究竟加什么?白云急忙向一片黑绿的松林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