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记说:“整走他,长脱脱地躺这旮儿,像个啥!”
12。有蜡梅花的搪瓷盆
锦绣供销社新到了蓝市布。农村妇女都围上来,她们喜欢扯这种布料缝制有整幅前襟的旧款式褂子,她们早在冬闲的时候就盘出了精致的黑扣襻。平时做着粗糙劳动的手掌都想抚摸布匹,供销社的人说:“别摸索了,摸起刺儿,不好卖了。”农民问:“瓷实不?”供销社的人说:“你用手扽扽,这还不瓷实!”农民抚摸了很久还是放下了布,他们说:“韬(不结实)。还是趟子绒(条绒布)瓷实。”供销社的人不高兴人们不买布,却摸着布不放,他抓住布匹中心的硬纸轴,把抚摸着的手都抖下去。
供销社里顾客最多的时候,锦绣三队集体户的王力红正在卖搪瓷盆的柜台前面,她把胖的上身全部扑到柜台上,锦绣供销社全部售货员都认识这个女知青。卖盆的人说:“大王,你还没睁开眼睛就来我们这儿点货了。”锦绣三队集体户其他的知青和供销社里的人并不熟,她们自视有着城里人的高贵,来供销社逛,却总是不屑于详细看它的货。王力红到了锦绣七年,已经不像个城里的人。每一个售货员都和她开开玩笑,那些穿涤卡衣服的男售货员也喜欢招呼她。
王力红和杨小华、陈晓克、李英子在同一天戴着比胸脯还要大的纸花下到锦绣,当时的供销社只有两间泥房,一间卖日用品,一间卖农具。七年的时间,连布匹挂钟都能卖,售货员也换了几个年轻的。女售货员们在下午,人稀少的时候猜测王力红的年龄,有人说二十七,有人说二十九,有人说看王力红走路,左一拐右一拐,骨盘子是散的,像生过孩子的妇女。说这种话的人立刻遭到谴责。她们说:“糟践人还能怎么糟践,人家也是离爹离娘,下到咱这地场儿多少年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售货员们经常低伏在柜台上重复说这些话。
王力红说她要买脸盆。只有一种花色,盆底是一枝干的蜡梅,花上压着红的字: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王力红选了一只色彩最鲜艳的。捧着新脸盆,王力红还巡视了供销社的全部柜台,包括马嚼、马鞍、木耙、连枷和两种盐,一种是七分钱一斤带土块草末的马料盐,一种是一毛四分一斤的食用粒盐。两只一尺长的小花猪沿着柜台的边缘欢快地练习追逐奔跑。王力红懒洋洋地离开供销社。
有人问:“大王,抱个盆子干啥?”
王力红说:“买个尿盆儿。”
王力红想:这么大长的天,还能做点儿什么?锦绣三队集体户就在公社大院背后不足一百米。锦绣这地方在很多年前叫烧锅,意思是出产粮食烧酒的作坊,在出烧酒以前,是绝无人烟的无边荒原,五道沟两边长满芦苇,白毛毛的,迎着四季全无遮挡的风。1948年,烧锅在秋冬交替的季节改叫了锦绣。当时,烧锅来了土改工作队长,农民叫他张八路。戴着眼镜,说话的时候,镜片慢慢蒙上一层霜。他擦着镜片说:“这么好的黑土,能攥出油,改个新名儿叫锦绣吧。”农民们稀稀落落地站在坡下,夹紧了破棉袄。他们说:“做个近曲眼(近视眼)是不易,那玩意儿在眼前起霜。”从张八路以后,再没外人来,一直到知青下乡。知青刚到锦绣,年轻的王力红把行李放在锦绣三队,和几个女知青去公社找老书记,要求转到艰苦偏远的地方。老书记说:“毛主席告诉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没说知识青年都到屌远的地场去,这么冷的天,你们快回去!”其他集体户的知青说:“锦绣三队的人下的什么乡。口袋里有钱随时能花出去,没有这么享福的知青。”因为这话,几乎挑起了方圆四十里规模最大的打斗。铁锹镐头都提到了旱道上。当年锦绣三队的知青只剩下王力红一个。王力红回忆那场面,只说四个字:“唬×朝天!”
锦绣三队和公社大院之间隔着一座永久性的粪堆,有人民公社那年,已经有它了。春天,夏天,秋天,知青躺在炕上总能闻见发酵的马粪味。王力红抱着新脸盆绕过粪堆,特别肥沃的粪土里生出肥壮野草,开了密密麻麻的白花。集体户里几个女知青本来在刷洗一只咸菜缸,她们发觉缸底能收拢和美化人的声音,争着把脑袋伸到缸里面,憋出细声唱歌,每个人都头朝下唱一遍《翻身农奴把歌唱》。猪到她们脚下钻,嚼着玉米秸中间残留的玉米棒子,猪的牙齿简直太好了。
王力红进门以后说:“谁也别碰我新买的这盆,这是我的专用尿盆儿。”
女知青们都听见了,有意地不理会王力红,继续唱歌,她们都晚于王力红下乡,年轻时人有优越感。
王力红放平自己的被褥枕头躺下。王力红想:坐着不如倒着,还有比倒着更舒坦的事吗?最近一两年,出现在王力红梦里的物体全部又肥大又松软又懈怠。睡了一会儿,王力红看见太阳还在天顶上,她躲在房门后,换了几件衣裳,最后决定穿那种没有袖子的花短褂,几乎是女知青们睡觉才穿的那种小衣裳。现在,王力红走到门外,最耀眼的是她的两条精白的胳膊。
锦绣三队集体户的几个男知青在大粪堆前面。郭永光着上身,蹬住一辆手扶拖拉机的后厢板。他正用心地卷出一支特长的烟,有二十公分长。他们轮流传递这支长烟抽,一起吐出水母一样飘浮不定的烟圈。王力红白晃晃地过来了。
一个知青说:“瞅瞅咱户那人,穿件什么衣裳出来!”
郭永把抽了一半的烟递出去说:“知识青年的脸都让她给丢尽了,挡住她,不让她过去!”
男知青们挡住了路,除非王力红从粪堆顶上或者路边的沟底绕过去。
郭永说:“压道机太宽,不能过!”
另外的知青们说:“苏修坦克休想过去!”
王力红说:“好狗不挡道!”她的胳膊被几个人掐住,他们说:“全是荤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