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生说:“还没联系好,最快也要铲地的时候。”
现在,在乘降所等火车的人已经有了几个,其他的人都在新加的板凳那儿,并没坐,用脚蹬住它,大声谈笑。
唐玉清问:“几点?”
沈振生看手表,报出了时间。时间是没有用的,火车来了才是一切。但是,沈振生忍不住总想看表。
唐玉清说:“火车今天不来了?”
沈振生说:“火车它凭什么不来。火车和我们作对,也不是成心的。”
火车就在这时候来了,慢腾腾地。沈振生扛起行李跑,一只手抓着唐玉清的袖子。背后有人大声喊:“截住,快截住!”沈振生推唐玉清上车,他感觉到那只行李的重量从油漆脱落的车门,轻盈地自己上去了。唐玉清招了一下手,男式上衣的四个口袋全扭向了一侧。有人冲上来,从后面拍了一下沈振生说:“叫你截住你没听见?生让它跑了吧!”沈振生回过头问:“什么跑了?”很明显背后是一个知青,大声说:“野兔子!那么大一只你都没瞅着!”
就在这时候,火车开了。
沈振生一个人沿着火车轨道走。沈振生想:我怎么从来没这么轻松过?如果年轻,他可能对着刚发麦芽的田野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沈振生一点儿都不喊,开始他手抄在裤袋里,后来抽出了手。他不会再干傻事情。走在火车轨道上,人会发觉枕木的铺设是有意给徒步行走设障碍。枕木和枕木间的距离不符合正常人行走的步幅,或者跨大步,或者走碎步。沿着火车轨道走的人很快发觉被捉弄。
沈振生去了一趟乘降所,全屯的人都在议论,说沈振生快要离开锦绣了。
老石墩问:“真走?朝哪场儿走?”
沈振生说:“往哪儿走?连我都不知道。”
老石墩坐在浮土上说:“啥是对啥是错?我在雪窠子里蹲坑打小鬼子,没啥人说我对。我跟了胡子,就落得浑身是错。真汉子,对错全一个人领了。”
沈振生问:“手怎么黑了?”
老石墩看着他的两只手说:“刚切土豆栽子,叫粉浆拿(浸泡)的,听说你要走,手没洗。”
老石墩扇开一双黑手对着树上的布谷鸟说:“臭咕子,叫得真的心烦,都给我闭嘴!”
120。我是知青!
丢失过邮包以后,乡邮所的那扇漏着很大缝隙的门居然加了一把新的锁头。没有光照着,小锁头自己闪闪发亮。张渺把借来的自行车靠在锁住的门上。乡邮所后面的田地渐渐有些坡度,能看见一队提短把锄头的妇女往更远的田边走。谷子玉米的苗都没出土,她们往哪儿走呢。张渺喊:“邮局的,拿信!”乡邮员和女话务员正在房屋背后的土里种豆。这种豆在当地叫喜鹊翻白眼,油黑加纯白,一颗颗在女话务员的手上。她看见张渺说:“你咋三天两头来翻信,你们那一片有几个识文断字的,谁往你那旮写信?”女话务员很不情愿地开锁。还说:“谁的破车子,拿了!”
张渺没有找到父亲早该寄给他的信,他让父亲给他找出能证明自己1968年冬天下乡的材料。但是,父亲不回应。张渺趴着,想拉炕里的帆布袋。女人怀里的豆粒洒了,人变得更败坏。她说:“你咋净事儿,跟那帮具体户的恶鬼似的,你给我下来!”
张渺空着手,呆呆地站在春天里,他决定再给父亲写一封信。流传在锦绣的很多消息也到了张渺住的屯子,听说今年大量招工。张渺想:我又没杀人放火反革命,为什么我连自己是个知青都不敢承认?今年不走,我可能再没有出头之日,一辈子当老农了。
女话务员把豆种全埋进土里,才安心了,她跪在地上用力扎邮袋。张渺又来了,张渺说:“我这儿还有信,给我装上。”女人说:“赶明个儿吧,反正都一样。”张渺说:“今个儿和明个儿哪能一样!”女人说:“你这个矫劲(多事儿),八成明个儿就比今个儿快,口袋嘴儿都上铅坠了,不中了。”女人拖着邮袋去路边等邮车。
现在,张渺看见公社王书记在乡邮所电话交换台那儿,好像想打电话。
张渺是个胆子不大的人。但是,他突然很激动,他看见王书记穿件灰色干部服,脖颈上还衬着白的确良的假领子,叉着腰。
张渺说:“王书记,我是知青!”
王书记并不认识张渺,他有点儿奇怪。王书记问:“你是哪个具体户的?锦绣的知青多了。”
张渺说:“我没在户里,他们当我是回乡的,其实,我是知青。”
王书记大约明白了,他说:“你上嘴唇碰下嘴唇,想说是知青就是了?你有啥证明?是知青?你咋眯着不说?”
张渺说:“照相馆的王树林,他有啥证明,他咋变的知青?现在真假都不分了!”
王书记心里边害怕了,但是,他要撑住。王书记说:“王树林是外公社的事,你能证明你自个儿就行。”
完全没有事先的预想,张渺直接举起他刚写的信封说:“这就是证明。”好像那真是盖满了红色公章的证明材料。张渺马上用非常快而流利的速度报出了他八年前下乡的地区县公社大队生产队集体户,这一串汉字在张渺心里早默诵过无数遍。
王书记递给张渺一支烟卷。王书记说:“你去找主管这事儿的赵干事,补个表格不就完了,以后严格要求自己,好好干,早点儿抽工回去,咱不跟啥啥张树林、李树林的比,他是他,你是你,自个儿好,自个儿带着。”
张渺说:“你得给赵干事写条子。”
王书记找不到纸,只好写在张渺的信封上。那封并没赶上当日邮车的信,正面写着“张永库父亲大人收”,背面写着:
赵,见字给这个学生补表一张。王
邮车总是不来。女话务员在路边前倾着,好像在听车轮声,春天的风吹得她满脸的乱发。女话务员说:“又翻沟了?”这个时候,张渺正在锦绣公社大院里,见人就问赵干事。张渺想:简直是做梦,回到队伍,恢复知青名誉,我的天妈!做梦一样。
供销社外面,又有靠着南墙晒太阳的人了。五个或者六个,咿咿呀呀地唱,帽子扣在膝盖上,转在手上。几乎没有头发的光脑壳在冒汗。他们斜着眼看张渺。张渺感觉那就是他的亲人们。
121。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