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有人响应郭永,地上站满了人,本来满屋子的昏暗,现在通明透亮了。郭永的心情变得大花朵一样,红的香的,向外翻卷着开放。郭永伸手抽掉了王力红的枕头,那颗头磕出了沉闷的响声,头发也顿时茂密了,黑黑的一片。
王力红仰对着上面说:“招谁惹谁了!”
郭永说:“你恬不知耻!”
王力红缩着,想缩到棉被下面。她说:“狗尿(酒)灌多了!”
郭永听见他自己怪叫了一声,他抓住王力红肩上的薄褂。郭永想:肉呵!
王力红被三个知青提着,悬在这间泥屋的正当中,很多的白肉,很少的布。锦绣的泥炕由锦绣的玉米秸燃烧产生的热力都在王力红的身上,她热腾腾的。
郭永说:“颠她!”
王力红用力挺直,挣扎,两条脚腕给人紧紧抓住,一条腿全暴露在裤子外面,颤颤的白面袋一样,另一条腿在有条纹的单薄裤子里弓着。
郭永说:“东风吹战鼓擂,看看今天谁怕谁?”
王力红像身上给刺了无数小刀的动物,在几个人的抓紧中腾空翻动,幅度越来越大。她是一条痛苦的活鱼。活鱼喊:“杀人了!”
郭永的手松开,王力红的上半身沉重地着地,她开始骂最难听的话,那张嘴越骂越尖,越骂越尖,王力红快速张合着骂人的尖嘴,扯着裤子,又钻回棉被下面。郭永想:没意思,睡去!有人把整捆的柴填进灶里,锅灶开始像肺病患者咳着,吐出浓白微黄的烟。
一个男知青说:“我第一回碰女的。”
另一个男知青说:“谁是第二回?”
郭永眼睛看着王力红,他说:“王力红也叫个女的?”
郭永上了炕,忽然想到一句西哈努克写的歌:
你是一口大锅(国),
待人彬彬无(有)理。
唱过这两句,郭永立刻蒙住头睡了。
85。养五条狼一样的狗
金榜背了很沉的麻袋在雪地里走,烧锅的人从来没见金榜这么用劲儿地背过东西。他们说:“是新出锅的杠头(馒头)?”金榜停住说:“杠头会喘气吗?这是活物。”金榜背回五只黄色小狗。敞开麻袋,它们走得遍地都是,抖着全身的绒毛。
因为五条狗的嘴巴比普通狗尖长,金榜以为它们能长成狼,起码像五条狼,费了很多口舌才从留长指甲的老兽医那儿要过来。烧锅集体户的人都喜欢狗,他们按皮球那样按住狗头,给它们起名字,得了名的狗立刻挣脱开,警觉地都靠到泥墙下面。狗想:我要回家!
金榜提着切菜的刀出门,旷野上立着几十根粗壮的向日葵秆,向日葵头早没了,只有黑色的秆,枯竭顽强地勾立在雪里,哭一样叫。寒冷把什么都给冻脆了,人和刀都还没用力,一棵向日葵秆带着雪倒下。这个时候,金榜看见对面农民家的土坯墙。他说:“土坯好,结实。”搬运土坯的金榜像一节工作着的黑色火车头,喷着大团的白汽。菜刀被忘在雪地里,只露一截木柄。天和地连在一起,是冬天的那种睁不开眼睛的昏黄。金榜想:我要搭最严密的狗窝,让它们见不到一个生人,看金榜养育出五条恶犬来吧!
杨小华一直在厨房里忙,她的两只小手冻成了血块的颜色。她把菜和鸭蛋分别摆进窄口的坛子里,还不断地撒进马料盐。下午,她听说马脖子山的陈晓克填了招工表格,就没再离开厨房,一遍又一遍抓盐。浓盐滑润如油,她努力稳住坛子的口,感觉它会变扁、扭曲,会滑掉在地上粉碎,会七零八落地飞,整个冬天的菜都在这里,所以,要用力按住,不能失手。她丝毫都没感觉,坛子和手背上全是杨小华的眼泪。
狗的窝搭在墙外,但是金榜他们把狗窝的门开在屋子里。这个晚上,几个人轮流用电工刀跪在墙角给狗窝剜门。熄了灯以后,五条狗在陌生的窝里凄厉地哀叫,全烧锅的人都没法睡觉,双肘支在谷壳填充的枕头上。他们说:“可怜见儿的哪旮狗仔子号?”金榜把煤油灯点亮,狗不叫了。金榜在地上放一块玉米饼说:“出来吧,给你自由!”狗想:这是啥地方,我要回家!煤油灯又吹了,狗又叫,隔着墙仍旧能看见手电筒灯泡大的十只眼睛,很焦灼。
杨小勇在完全赤裸的身体上裹紧了大衣出门,突然撞见黑暗中的杨小华,他说:“我以为是鬼呢!”
杨小华说:“你姐是鬼吗?”
杨小勇说:“黑灯瞎火,谁待在外屋!”
杨小华说:“给个亮儿,狗就不咬了,咬得心难受。”
杨小勇说:“你哭了,姐?”
杨小华说:“我杨小华是不甘心呵!”
早上,没弄出一点儿声响,金榜他们顶着风往锦绣去,要给杨小华出气。横横纵纵的路上,捡粪的农民刚出门,游魂一样抄着袖。半路上,金榜他们说定,进了公社大院就开始骂,指名骂那个从来没在大地里干过就填了招工表格的高长生,几个人想了四十多句绝不重复的骂法儿,由金榜领骂,杨小勇配合,隔一会儿喊一声:“该走的走不了,不该走的都溜了。”刚出门的时候,他们还有点儿替杨小华义愤,到接近锦绣公社,心里甚至只剩快感了。
公社大院里没见人,积雪倒扫得干净,遍地画着扫帚走过的痕迹。小协理员跑出来说:“官儿都上外公社开现场会了!”
金榜踢那棵快杨,它把身上的积雪都抖落在院子当心。金榜说:“人都快死了,知道不?”
小协理员说:“你说谁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