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首的头上点了油灯,一夜都不熄,马列在夜里找一条褂子遮住田青山快要暴露出来的脸,马列睡不着想的全是英雄,黄继光和邱少云。
剩子回来骂城里人都不是东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没有详细对马列说他进城的事情,一个人拿了镐向乱坟地里猛刨了一阵。田青山以半坐半卧的姿势入土的时候,正是太阳快冒出来的黎明。
大队干部来找马列,要去集体户外面说话。他们站在风口上,马列只感觉万箭穿身。大队干部说:“你好好一个知识青年,给富农看死尸,你屁股坐到哪个阶级一边了?”马列说:“就当他是炸药包,是火,我是黄继光邱少云呵。”大队干部说:“少扯哩哏儿啷(没有用的),大队可要培养你,才跟你说这个!”马列想:大队想培养我,我不想培养我自己,操,你也少给我扯哩哏儿啷。他转身钻回了集体户。
107。金榜们忙着造肥和偷信
从远处看这个季节里的锦绣,又白又静。不能够回城里过年的知青们像白冰笼子中的困兽,他们出门一米远就向雪地里解手,最后抖擞的时候,突然刀尖顶在颈上那样,怪叫一声。冬天想:你跑,一个人能跑多远?你吼,看你能弄出多大的响动?知青踢开结白霜的门说:“这天想玩儿我!”过路的农民说:“这天头,啥人都给降住了。”杨小勇出门看见一坯牛粪。他缩着头说:“多像一摊黄泥呵。”
冬天,锦绣的供销社只在中午左右的几个小时里营业。地中间架起大汽油桶改装的火炉,烧最廉价的煤粉,绝不会燃起火焰的,像半死的一炉红土。火炉只要点起来,就给半披大衣的知青围住,他们像强盗霸占山头,霸住它,大衣棉衣都掀到背后去,这些人剖膛破肚迎着那只破油桶。有人喊:“煳了!”满供销社都是燎羊毛的气味。
金榜像挎杆长枪,挎着那种长柄粪筐,远远地从雪坡上滑下来,雪烟四起。金榜喊住烧锅生产队热气腾腾的喂猪人。金榜说:“你看见我这筐粪倒在大粪堆上没有?队长问你,你得给我作证。”喂猪人啊啊地应声,高举着瓢,这个冬天,在烧锅,两筐粪可以记十个工分。猪们沾满高粱糠的红拱嘴顶住喂猪人的小腿。
金榜几个人突然有了出外捡粪的热情,竹梭那样在烧锅附近的雪地里横穿不停,脚上起了冻疮也不停,晚上脱鞋的时候,他们不断地念:“獾子油呵獾子油。”就像杨小华在头痛的时候大声说:“索密痛呵索密痛!”
在烧锅和荒甸子之间的荒凉地带,金榜几个在榆树丛里秘密生产人工肥料。他们取土造形,洒水,忙得不行,四处散布着旋成粪便形状的黄泥坨。这种滴水成冰的季节,人工肥成形极快。杨小勇拿铲子用力铲,其中的一块终于脱离雪地。杨小勇说:“多好的黄金塔!”金榜在造一泡牛粪,十分用心,徒手盘泥。世上总有些事情让人越做越高兴,简直停止不下来。
现在,白茫茫里面有件黑东西走近,是一个人。在三十米以外,人停下来,是披着厚羊皮军大衣的退伍兵。
退伍兵并没想到在冰天雪地里的几个人是知青,他更没看清金榜几个在做什么。在走火事件以后,退伍兵有了罪恶感,看见知青就想逃跑。退伍兵定了一下,榆树丛里黑黑地直立着人和工具,他马上转身往回走。金榜以为退伍兵发现了,并且想去告密。金榜说:“你,过来!”
退伍兵说:“我就想抄条近道。”
金榜说:“操,叫你过来,是高看了你。”
退伍兵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
金榜说:“瞅见粪是怎么变出来的没有?瞅清楚了!”
退伍兵只看见灰白的天地。他说:“我不管闲事。”
金榜突然乌鸦一样扑下雪冈,直冲到退伍兵面前说:“那你管什么,管拿我们知识青年的眼珠当灯泡踩?枪响那天让我赶上,我不削扁了你!”
退伍兵掀舞着两扇大衣,猛然启动,向着甸子深处狂奔。退伍兵在雪地里居然能跑那么快。金榜说:“咱几个那天没在锦绣,才让小子到了今天,披身臊臭羊皮,像个人儿似的。”
烧锅的知青们在雪地里站着,一下子感觉秘密被揭穿,造肥料完全没有意思了。金榜说:“上锦绣逛逛去。”金榜几个一直到天黑才从锦绣回来,杨小勇把大衣弄得鼓鼓地,鬼鬼祟祟钻进屋子。现在,一只厚帆布的口袋被扔在炕上,口袋上有“中国邮政”四个褪色的红字。口袋里有二十七封正准备寄出的信,全部贴“毛主席去安源”的邮票,油布伞的位置刚加盖了邮戳。杨小勇说:“邮花挺好,可惜,都盖上戳,揭下来也不能用了。”他想擦那些印迹,不断往手指头上吐唾沫。
信全掖藏在破烂炕席下面。金榜他们仰望棚顶纹丝不动,等待对面住着的杨小华睡觉。他们的心里着急呵!杨小华总也不睡。在厨房里弄水弄盆弄柴禾,她守着这间快要塌掉的泥屋子里里外外地忙。杨小勇说:“姐,你还不睡?”金榜他们想:勤劳的人多么烦人,丁点儿好事也让她给耽误了。杨小勇在炕上来回反复地走,脚上的冻疮开始发痒。杨小勇说:“天呵,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杨小华在外面说:“我一天三顿养着你们,说这话,心不黑吗?”金榜马上说:“别惹咱姐生气!”
第一封信讲的是借钱。第二封信介绍父亲腰痛疼又犯了。第三封一般性问候,都是歪歪扭扭写半面薄纸。信的开头全是相同的:时光如流水,岁月如穿梭,见字如面。信的结尾也相同:此致,革命的战斗敬礼。连续看了十几封,金榜披着棉被说:“没意思,早知道这屌样,挺沉的,谁他妈偷这信袋子!”金榜快睡着的时候,杨小勇念了两句话:“纸短字长,笔不前驰。”大家都弄不懂是什么意思,都来看信,大致明白了。大家说:“哪个老地主写的,当年欠揍,整这套旧社会的烂词儿!”
二十七封信中,只有两封是知青写的。金榜决定读给大家听。第一封是红垃子屯刘青的。金榜支着冰凉的膀子先宣布:“就是咱锦绣有名儿的那个大傻×劣士,看他写什么。”
刘青的信上说:像咱这种满腔热情自动自觉要求下乡的,还算不算知识青年?我认为,咱们是,他们不是。他们后来的一拨一拨,吊儿郎当的这些,他们不配。如果他们是,那咱就不是,咱不顶那个空名,非白即黑,立场鲜明。还有婚姻,也要让人重新思索。我结婚就是要告诉旁人,我走了这步没后悔。我要在这地方安家,但是我老婆不这么认为,她想的是别的,她做梦都想进城好。
金榜看见下面还有许多字,读起来很麻烦,干脆把信捏成一团说:“纯属老太太磨豆腐!”
另一封信是一个女知青写给她母亲的。她说:病没见好,那两块油布不够大,天冷,我不敢喝水,户里的伙食总是子粥,我不敢捞干的。户里男生欺负人,我怕他们骂,又怕给他们发现我这毛病。妈,听说有些病能办回城,你快去街道上问,像我这病照顾不,别说是给我问。妈,我每当出去晒被的时候都想,让我死吧,得什么病都比我这样强。
金榜说:“信封哪去了?”
杨小勇说:“刚才,连口袋一起塞灶坑了。”
金榜生气了,从炕上撅起上身说:“谁这么欠爪子!”
过了一会儿,金榜又说:“我下乡从来没给我妈写过信。今后像偷信这种缺德事儿,咱烧锅的人不干,太损了。梁山泊好汉也不乱干,杀富还济贫。”
知青们都脸面朝上躺着,不出声,眼前是微微发蓝的空气。
早上起来烧火的杨小华推开门,炕上的人一个也没醒,杨小华把他们全喊起来。她说:“连邮电所口袋子也偷回来!你们是缺德带冒烟儿了!”
杨小华重新脱了衣裳,缩回棉被里面。她大声喊:“不伺候你们这群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