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婆二家八辈子也没听说有谁跟官府打过交道,村里有啥纠纷矛盾,要么打要么骂,村长调停调停也就罢了。官府,对乡下人来说,听过没见过,听过的也大多是些打板子杀头类的恐怖传闻,是以总认为那是个遥远又可怕的地方,和升斗小民沾不上边的。今天陈姜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对廖氏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不管她是怎么开的窍,这丫头怕是记恨上自己了,廖氏想。若她承认卖闺女的事情,以后在大槐树村还怎么出门?老宅两个念书的把名声看得比命重,婆婆那个厉害的也得把自己撕了。
可是她也很委屈,哪里是想把闺女卖了啊,只是苦无门路,想叫闺女去传个话给那人而已。若得偿所愿,闺女儿子以后也能吃香喝辣的,她也不用捱这苦日子了。
相公死了,他会兑现承诺么?廖氏神色恍惚,唇齿间溢出俩字:“瑞郎……”
影子飘在一旁,小鬼脸上半是气愤半是失望。
上东山的路就在茅草房的后头不远,村里人上山也多从此处。因着常来往的关系,山道上的石子石块都被踩实了,宽绰平坦,行不费力。
越往高处走,树木花草就越茂密。枝叶层叠遮天蔽日隔绝暑热,昨天下雨留下的水气还挂在草叶上,灌木丛里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人的脚步近了,那处便安静下来。
半山腰平缓地势上有一片杂树林,林间有水洼,山上泉眼流下来的水顺着草窠子渗进洼里,蓄满了则流往山下,大槐树村里的溪沟子就是打这儿冲出来的。
兄妹二人坐在水洼边上默默无话。陈姜东张西望,陈百安心中惴惴,看着身边的妹妹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方才上山路上,陈姜同他说了许多。回忆了两人幼年一同玩耍捣蛋挨骂的趣事,愤慨了奶奶欺压孤儿寡母的行为,鄙夷了稻儿谷儿苗儿装腔作势的作派,甚至还怀念了一下亡父。
碎嘴刻薄的劲儿与平日没有区别,仿佛晌午那言辞犀利忤逆亲娘的一幕是幻觉一般。
陈百安只是听着,时不时嗯啊答上一声,其实他心里还是疑惑不安的。七八岁以后,妹妹就再也不粘他了,各有各的玩法。他爱在大苍山里流连,妹妹则喜欢找同龄的小姑娘扎堆,偶尔兴起跟他上山溜达,也是撑不过一个时辰就闹着要下山的,更别提有耐心与他忆过去谈心事了,今天这样何止罕见,简直诡异。
所以陈百安的后背一直凉飕飕的,整个人都处于尴尬和不自然的状态中。
“哥。”
一只麻雀落在水洼边的草地上,伸着小尖嘴没啄两下,被陈姜一抬小腿给撵走了。她突然转过头,表情严肃地看着陈百安。
“你得保护我。”
“啊?”陈百安一怔。
“万一三叔和娘要害我,你得保护我。”
陈百安觉得自己理解无能,眨眨眼道:“瞎说啥,娘肯定被骗了,她咋会害你?”
陈姜没有回答,默了会儿道:“你觉得三叔会赔我二两银子么?”
陈百安挠挠头,实话实说:“我觉得不会,二两银子可不是小数,再说咱家的钱都在奶奶那里,三叔就是想赔也没有啊。”
“对啊,我也知道他没钱,他如果有钱就不会想着卖我了,可是这钱一定得让他赔,他欠我的。”
陈百安嗫嚅半晌,终于还是问道:“姜儿,你说的都是真的?三叔真的要把你卖给人牙子?”
陈姜点点头,语气全然没了面对廖氏时的咄咄逼人,伤感道:“真的。他不止卖我还害我,推我的时候可没留情,他不知道我晕了,就把我活埋了,从头到脚埋进土里,没摔死倒要叫他憋死了。哥,你妹妹被活埋了啊!”
陈百安受到这种语气的感染,胸中终于腾出了一股愤慨之情:“他……他咋能这么做,爹在世时对他多好。”
“他缺钱呗。”陈姜叹口气,一脸忧愁,“你肯定觉得我那样对娘说话太过分了,可是你想想,要不是娘签了我的卖身契,三叔哪来那个胆子卖我,他又不是我爹,也做不了这主啊。”
陈百安不吭声了,轻轻垂下了头。
陈姜瞧他的模样,知道他是对廖氏有感情的,决定不说“雪英记得”的事情。看着像半大小伙子了,实际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呢。
“娘也许有苦衷吧,”陈姜缓和道,“奶奶把我们赶出来,没钱没粮,饭都吃不饱,娘大约也是不想让我再受罪,这才受了三叔的蒙骗,以为卖给人家当丫鬟能过上好日子的。”
陈百安久未抬头,只低低道:“娘不能卖你,爹临死嘱咐过她,要好好待我俩的。”
陈姜苦笑:“家里这么穷,怎么好好待我俩?这才出来过日子一个月,你看你瘦的,衣裳都旷荡了。”
陈百安不说话,陈姜又推心置腹:“哥,旁人都是假的,咱们才是亲兄妹,以后日子怎么过,别人不管咱们得自己打算。眼瞅着你快十四了,既没读书也不种田,以后指望什么娶媳妇啊?我都替你发愁。”
陈百安心中微暖,这话从没人跟他说过,娘也没有。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又把头埋得更深,嘟囔道:“娶啥媳妇,我不娶媳妇。”
陈姜笑了,“你不娶媳妇可以,要不要养娘养妹妹?如果家里有余钱,你妹妹也不会被亲娘卖了。”
陈百安一震,没有抬头,手指却紧紧地攥住了裤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