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子的少年把她拉进了屋,关紧的门扉挡住了阳光,于是萦绕于身周的皆是他非花非木的浅淡香气。他把她置于榻侧,转而去拿定窑碗碟,“我去取午间?的膳食。”大小姐矫□□又多,即便穷成这个德行,也不愿用旁人沾过唇的碗筷。陆雪殊刚抬步,腰带却被轻轻一扯,他微怔,却听?到应止玥泄出一口气:“不行,我要?先沐浴。”那指尖细而白?,漏过窗棂的光微蓄,更?显得她无?力柔弱,最易被摧折的样子,可她本?人的性格却和外在有着极为反差的对比。陆雪殊转过头,微微俯下身,语气不明:“大小姐,你现在是人。”不是飘若无?形、不用食五谷杂粮的鬼魂,而是在太阳下多站一会?,都虚得喘不上来气的娇弱人类。“那又怎么了?”应止玥眉梢微抬,脸上伪装的妆容已经被汗水卸掉大半,大概是死过一回,并不忌讳谈及这个字,“我就算是饿死,也要?先沐浴。”陆雪殊沉默下来,也没再和她争执,起身去找木桶。而应止玥嘴上放狠话放得厉害,现在确实是没什么气力,神情恍惚,只能隐约听?到低低的脚步声,以及水灌入桶时细碎的哗啦声响。最后跌跌撞撞扶在装满水的浴桶边时,应止玥迷蒙着看?向另一人的背影。大概是对方是侍女装扮,不说话时气质又冷,她无?意识唤出旧人的名?字,“小姝,你不伺候我吗?”按理说是不会?认错的,问题是今天?的陆雪殊脾气古怪,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和她置气,原本?温和顺从的气质被更?为冷硬的东西取代,再加上这里又是道?观,也不怪她会?又一次叫错。陆雪殊顿住脚步。好在应止玥没发现对方瞬间?的僵滞,揉了揉额头,“抱歉,我又叫错了。”“你去用饭吧。”隔着一层帘布,应止玥有点烦躁地独自褪下汗浸的衣裙,伴着“哗啦”声,几乎是跌进了装满温水的木桶。水花四溅,分外狼狈。再抬眼看?去时,陆雪殊早就离开了。微微叹口气,娇贵的大小姐用手臂挡住额头,无?奈地想。要?是小姝在就好了。-好在,应止玥之前?之所以那么虚弱,除了没用膳,午后的暑气也是造成她流汗失神的重要?原因。在泡了会?儿?水之后,她精神好了不少,而陆雪殊也已经提了餐食回来。小木碗里盛着雪白?的鱼汤,热气袅袅蒸腾,嫩滑的豆腐旁边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有花椒和姜片的香气激发出来。鲫鱼汤色泽鲜亮,香气氤氲,只是花椒的香料味有点重,应止玥颇有点没精打?采,抬起竹筷去夹鱼肉,然而竟然没夹动。倒不是她已经退化成三岁稚童,连块鱼肉都夹不起来,而是身边一直没讲话的陆雪殊,莫名?其?妙地扣住她手腕——“不爱吃吗?”应止玥没想到对方这么敏感,她愣了下,如实道?:“还可以吧,只是我更?喜欢身边的侍女做的。”这个身边的侍女是谁,就不言而喻了。好在陆雪殊没接着问,松开了手,温暖的汤气氤氲他眉目,“我下回做给姑姑吃。”应止玥吃到一半,终于想起之前?被搁置的话题,“你今天?怎么回事,真的在和我置气?”“不敢。”他说是不敢,应止玥倒是没看?出来,“姑姑就这么喜欢小姝吗?”应止玥明白?了他别扭的症结。其?实也很正常,陆雪殊虽然遭遇了倒霉的火灾事故,但到底还是年轻富裕的公子哥,一遭要?伺候她这种挑剔麻烦的大小姐不说,还要?扮作经常被叫错名?的侍女。易地而处,应止玥要?是被人逼着这么做,可能早就揭竿而起了。不过也说不准,因为一开头她就不会?答应伺候别人,她这人求生欲不强,纯粹是为了想复仇才撑着,要?不然怕是早就懒散表示:“你撒手吧,我就乐意被火烧死。”话虽如此,面?对陆雪殊低声的问话,应止玥难得生出点罕见?的耐心。“挺喜欢的,不过你也不差。”应止玥很公正地做了比较,“开始的时候,小姝完全不会?伺候人,都是我手把手交的,很累。”她像是狸娘一样,加重语气,强调道?:“非常累,远不如和你在一起时轻松。只是可能你今天?扮作了她,这里又是道?观,我睹物思人了而已。”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吃饭,应止玥吃完鱼汤后,肚子倒是不饿了,困意却席卷上来,“还有别的问题吗?没的话,我要?安置了。”陆雪殊点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接受她的说辞,帮应止玥打?理好床榻后,另拎了木枕和被褥铺在地上,语气颇有点不咸不淡:“姑姑辛苦了。”应止玥累了一大天?,也实在是懒得再管少年人的小心思。不知道?是不是恢复成人形后,嗅觉有所苏醒,迷迷茫茫间?,鲫鱼汤鲜辣的气味盈入鼻间?。她向前?看?去,看?到被收拢到桌角的几只剩了残汤的碗,也渐渐模糊不清起来。桌脚有一处被老?鼠啃食,木碗摆放得不稳,奶白?的鲫鱼汤中晃荡出一圈圈波纹,风吹的声音也圈成一团团涟漪,砸入香醇的鲫鱼汤里,混混沌沌辨不清楚。应止玥闭了闭眼,再一掀开眼皮,她没在榻上,反而坐到了桌边。桌子依旧摇摇欲坠,晃荡不休,花椒香气呛得人昏头涨脑,然而她脚边却传来“吱吱”的声音。小腿边温热,似有活物。应止玥刚开始还以为是地上有老?鼠,下意识低头去看?。等桌脚的景象映入眼里,应止玥瞳孔微缩,狠狠地咬住了嘴唇,才将惊呼掐灭在喉咙里。刚才应止玥腿边感受的温热压根不是什么老?鼠,而是一个趴伏在地的男人!他腿部?和手臂的部?位被截断,断面?齐整,连断茬都没有,然而身上的衣物整洁,连脸都清洁得干干净净,一点血迹和污痕都没有。至于刚才耳边传来的“吱吱”,是这个男人在用牙齿死命咬住桌脚,又因着极度紧张而颤抖,这才发出类似于磨牙的声音。应止玥面?色微凝,不再去碰腰上挂着的玉坠。她这是又进了幻境。但和之前?木偶新娘的那次有所不同,之前?的梦境虽然可怖,但都发生在同一个洞房里,而且是连续重演的事情。而这一次,她昨晚梦到的是被尾随跟踪的胆怯小姐,而现在所处的环境显然不是九衢。难不成,这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幻境?应止玥锁眉思考着。正在这时,不远处的灶房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并不重,蹦蹦跶跶的。脚步主人唱的歌声由远及近,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月下行,人影逐,潜行暗夜伏人屋。”很快的,一个脸颊圆润红亮,扎着两个小揪的八岁女童停住脚,歪着头打?量起应止玥。女童眼睛很大,咬着手指头看?人的样子可爱甜美,像是从年画图里面?走出来的小娃娃。然而脚下的男人僵住了一瞬,随即更?加拼命地挣扎了起来,涎水顺着桌腿滴滴答答淌下来,洇湿了应止玥的裙子一角。正在应止玥下意识去摸腰间?的五刑玉时,女童却突然蹲下来,转过头去冲灶房喊:“奶奶,我找到从锅里跳出来的大鱼了!”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这个缺胳膊少腿的男人,哪里有什么大鱼?应止玥的后背发凉,生出细密的冷汗来。而脚下的男人从唇齿间?渗出哀嚎,女童看?上去软软绵绵的,可是力气却极大,手指轻轻一勾,就拽着男人的腰带往灶台勾。他不住挣扎,因为牙齿咬合得过于用力,桌板往右挪移一寸,渗出的血在地上拖拽出扭曲的一条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