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典籍《翰墨全集》中便记述了一代名士江南顾司铭与潇湘客林黛玉的一段轶事:“林顾二人斗诗,顾逊一筹,林得席间春杏为彩;宴毕,顾捻须自叹曰:‘世间既生林潇湘,文章何有男儿立锥之地也’。闻之,林顾盼而笑辞。”顾盼而笑辞,何等动人的风姿!再加上素来有传林潇湘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虽则有些许酸腐文儒暗中说道是非,也不能阻挡更多的人为之思慕倾倒。
皇帝对这位小自己十多岁的表妹亦是敬服不已,生于钟鸣鼎食富贵乡,一介弱质女流,却能有这般坚定志向,可惜为女子之身,否则封侯拜相岂是难事?他心内亦有些许私念,故而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来。林黛玉十九岁那年,便奉旨成为宫中西席,公主妃嫔皆需以大家称呼,禄同前朝二品大员。一时间,世人为之震动。
“雪雁,你说,这位凌露王女想要来参加芳霏宴,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林黛玉伸出手来,细细摩挲着芭蕉叶片上粗粝的条状纹路,想着明日可能会发生的种种事情,嗤笑一声。
思慕神往已久?这套说辞,哄哄三岁小孩儿还差不多,岂能晃得过朝野上一众人精的耳目?林黛玉于权谋之术不甚通晓,然而天生聪颖敏慧,再加上这几年出入宫廷的见闻,她大致也能猜测到这位凌露王女几分意图。
林黛玉身边几个丫鬟都是由皇帝调派过来伺候的,对她是忠心耿耿,闻言,雪雁思虑片刻,想起接下来的琼林宴,皱起眉头:“婢子猜不到,不过看来,这位凌露王女可不比之前的薇露王女那般老实本分呢!”
早在前几年,大安彻底收拾了不安分的罗刹国后,与之临近的茜香国国主吓破了胆,慌忙派遣国使前来朝贡,并送来一位王女为质以示服从。薇露王女在茜香国并不受重视,自从被送到京城后便郁郁寡欢,自然生不起什么风波来,然而这凌露王女一到京城,便生出这些事儿来……
“她想借着芳霏宴作甚,咱们明日便能知晓了!”林黛玉唇角一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莫非自己还真的被当做那起子只懂风花雪月、诗词歌赋的女儿家了?
“给姑姑请安!”三道或是清脆、或是绵软、或是娇嫩的女声一叠儿在屋内响起来。
林黛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垂首而立的三姊妹,点点头示意她们分别坐下。为首的肌肤丰泽,面如桃李,鼻腻鹅脂,神采耀熠,身材合中,正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笑容端庄而明媚,乃是华碧长公主。中间的华音公主明眸善睐,丹唇外朗,显得很有几分活泼,不过腰身却是如描如削,倒有些纤袅弱不胜衣的意味。最后的一位乃是华然公主,她身量不足形容尚小,然而一双凤眸和皇帝一脉相承,三姊妹里是独一份的,鹅蛋脸,柳叶眉,年岁虽幼,却已然可见得日后容色定然不输两位姐姐。
在外面都是恭恭敬敬地唤大家或是老师,私底下,这三位公主都对林黛玉以姑侄相称。五年相处教导,她们对这位表姑姑的感情深厚更甚于旁人。
旁边丫鬟们安安静静各自奉上茶水点心来,雪雁便领着她们掩门退了出去。
“今日凌露王女前来,你们三人可莫要丢了我的面子才是!”林黛玉瞧着底下的疑惑眼神,抿着嘴轻轻一笑,将手中攥着的一张纸丢给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华碧公主:“瞧瞧吧!人家可是立志要一压咱们大安闺阁呢!”
华音公主平素性子爽朗,瞧清楚那纸上字迹内容,登时便恼了:“好生不知天高地厚!哪里需要姑姑出手?本宫今个儿非得叫她认清楚自己,什么才叫做上国风度、锦绣辞章!”
“妹妹总是这般沉不住气——”华碧看着华音一掌拍在桌面上,摇摇头:“小小属国质子,咱们哪里用得着搁在眼里?和她随意玩玩儿就是了……”
小公主华然最是古怪精灵,嘻嘻笑着:“投壶、射覆……到时候还望姐姐们允我做个令官儿!”华然公主行令最是刁钻又风雅别致,没几分功底可应付不来。
含笑看着三个学生斗志燃起,林黛玉一双美眸微微弯起,悠悠地端起手旁钧紫盘珠折花茶盏,施施然品起茶来。
芳霏宴,花团锦簇底下的唇枪舌剑无需赘叙,结果嘛,只需看华音公主眼底面上掩饰不住的松快,以及那位号称茜香国才女的凌露王女颇有些落荒而逃意味的车架便能知晓。自此,凌露王女金玉其外却腹内草莽的名头算是抹不掉了。
宴后,三位公主自是如往年一般留宿于此,华然素日里和林黛玉很是亲近粘腻,半靠着她身上,想起一桩事情来,好奇地问道:“姑姑,前儿你说要写个荒唐稀奇的故事出来,可有了纲目?”
林黛玉闻言,抚摸着华然发顶的动作微微一顿,脑海中飞快地划过一些念头,最终唤过雪鹃来:“将我床头匣子的手稿拿来!”
“虽说闺阁琐事,却叫人忍不住想要看下去呢!”华音飞快地将手中薄薄一沓手稿翻过,秀丽婉约的簪花小楷看着清爽悦目:“这朝代年纪、地域邦国失落无考,反倒叫人更多了几份想象的地步,有趣儿!”
华碧想得却更深些:“姑姑写这样一段故事,想来有些寓意吧!”
林黛玉嘴角噙笑,对上三个学生转过来的目光,缓缓点点头:“自来,女儿家的终身,都靠着外面顶门立户的男人,这几年,你们也不是没看到过。平原侯府当初被抄检彻查,虽说不曾问罪,然而家中几个姑娘却也受此灾殃,成了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摆布——”
提及此事,三位公主都沉默了。平远侯的嫡孙女曾经也是芳霏宴上的客人,为人亦是温柔和婉、灵慧可人,然而在那场风波中,未婚夫家提出退婚,又有族人逼迫她嫁给南安郡王为侧室,她竟悬梁自尽!可怜一介侯府千金、娇花软柳一般的人物,下场如此不堪……
“我纵然怜她,却也恨她,恨她不知自珍;这世间多少苦难之事,多少苦命之人,她这一点儿怎么值得随意轻贱性命呢?!”林黛玉回忆起前几年的事情:“那些乡间之人,一年到头从冬而夏,在地里刨食,早出晚归,还要养育儿女、还要承担赋税徭役,何其辛劳!更不提若有天灾,卖儿鬻女背井离乡之难——我之前四处游学,常在农家借宿,看着他们喝的水,那茶碗脏兮兮得浑浊不堪,吃的东西冷硬不能入喉,我就想着,原来世上还有人过得这般苦!对比之下,咱们锦衣玉食,即便有些怨楚,又哪里够看?”
华然听着林黛玉这一番话,眼神微微透出迷茫,口中喃喃:“……姑姑……”
“却是扯得远了——”林黛玉见小侄女这番情状,怜爱地摩挲着她的面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写,可冥冥之中好似有人告诉我,即便不依靠男子,我们女儿家也能够活得自在如意;至少,再有这种事儿发生,一缕香魂不至于消泯人世!”
屋内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看着华碧三人皆是有些魂不附体的恍惚,林黛玉苦笑一声,自古而来,都要求女子三从四德,自己这般想法,便是当年跪在爹爹书房前,都不敢说出口来。如今,贸贸然说给这三个孩子听……
“……姑姑,当年舅爷爷是怎么应允您出门游学的?”半晌后,华音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平日里从不曾出现的沉重与些微的希冀。
林黛玉有瞬间的错愕,镇定下来答道:“我跪在爹爹书房前,整整一天一夜,半夜突然下起雨来,昏迷后一直不肯喝药用饭,爹娘心疼我,无奈之下终于松口——不过,为了游学之事,之前我已经准备了整整七年时间,调养身子,求哥哥为我从天一阁借书,学习琴棋书画,纵观先人策论……”她长舒一口气,满满都是庆幸与感恩:“假如当年我放弃了,那终此一生,我也不可能看到震慑人心的山河奇秀!”
“姑姑,写吧!”一直不曾言语的华碧倏忽抬起脸来,一贯端庄的她眼圈竟已微微红了:“华碧、华碧想看看,也许我们一辈子可能就是三从四德地过日子,一辈子都没办法如姑姑这般有决心去争取一份自由自在,可是——”她哽住了。
身为皇室女儿,她们金尊玉贵地长大,然而或许直到白头,都拘囿在这一方皇城中。
华音粲然一笑:“至少,我们能看到不一样的人生!”
《安史﹡林大家列传》:……林黛玉,号潇湘,姑苏人也。少时即聪慧颖秀,性高旷,爱烟霞,通禅理,觉明义,为父母所钟爱。年方十五,则以女子身游学,寻天下名士辨析诗文义理,无落下风,时人赞其如玉山之映人,诗词绝有思致。……成康三年,为宫廷教习女官五年,始著《红楼梦》初篇,费时六载,生动流丽有身临其境之状,后五年作《红楼》续,因其有违三从,招致口诛笔伐。闻之,景帝笑谈:“不过闺阁事耳,世有林大家,足证女子何曾不如男?但由之。”则风波定,《红楼》续再刊……
“哎,你说林大家究竟怎么能够写出这样一部千古奇书呢?”扎着马尾辫的少女合上手中厚厚的线装书,面上浮现出梦幻的向往之色来:“不过,这样一位佳人终身未嫁,却实在是叫人觉得可惜呢!哎,你说,林大家和那几位名士可不可能有点关系呀?”
旁边蓝衣少女抵了抵鼻梁上的眼镜:“瞎说什么呢!林大家在我心里可是冰清玉洁的女神!再说了,你每天yy的几个名士可都是有妻有子的,林大家怎么会看得上他们呢?真是——”
见马尾辫少女仍然浑身粉红色泡泡,蓝衣少女将她怀中抱着的书抽出来:“亲爱的,后天就交论文啦!我可是把题目都想好了——《论红楼成书与景康盛世》,嗯,就这样!你慢慢花痴吧,我要先回去!”
马尾辫少女回过神来,瞧见同伴已经背着包朝外面走,慌忙跳了起来,拎着书便追了上去,留下桌上一本翻开页的书:“……《红楼梦》以其前卫的女性觉醒意识及对自身不懈的突破追求,奠定了其在文学史不可超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