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椿醒来还有点恍惚,屋里亮着灯。见柳留梅靠在一旁的沙发上打盹。他想起来了,这是在自己的家里,他觉得有点口渴,见床边的矮柜上的茶杯里有水,伸手时将茶杯打翻了。柳留梅被惊醒,她立即站起来扶起茶杯,拿起水瓶在杯里倒上水,递给已经坐起的艾椿。
柳留梅告诉艾椿,他喝的多了一点,是校长要了车亲自送回来的,校长又随着车回去了。艾教授想他这辈子几乎没有这么烂醉过,他见柳留梅还玉树临风般站着,便拍拍床沿,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下了。屋里屋外都很静,墙上时钟的的答答响着,时针正指向夜半十二点,这正是人们胆大包天的时刻。艾椿闻见了女弟子的体香味,青春妙龄的未婚女孩大多有这种若有若无的体香。是很容易让人醉倒的香味。
“我本来想回家的的,可你醉的怪怕人的。给妈去了电话,妈让我看着你。”她又给削了个苹果,苹果是解酒的。
苹果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汁很多,吃完似觉清醒得多。
“我没事了,可你也不能回去了,你在我的床上歇会,我到书房的沙发上睡。”
以往有病时,老伴就习惯挨着床守着他,物换星移人已去,不免有点伤感。
柳留梅望了望桌上师母的遗像,师母是很慈祥的,她在世最后几十天里,柳留梅像女儿样照应她,甚至给她擦屁股。那时侯柳留梅一点不怕她,可是阴阳阻隔后,她又害怕灯影下的师母的慈祥。她不敢一人独处一室。
“那你睡吧,我在这里看书。”艾教授猜测她不敢一人呆在一个房间。
艾教授见桌上有个玉镯,这是妻子的遗物,共有两只,一只放到骨灰盒中。他拿起玉镯,带到柳留梅手腕上,妻子最后的日子里,就提议把手镯赠给柳留梅,感谢她对自己的不辞劳苦的日夜照应。他说“物尽其用。”
柳留梅站起来,将自己脖颈上的红线穿上的玉石小兽取下,朝着他脖颈上戴上,回应一句“来而不往非礼也。”并整理好他一向不拉整齐的衣领。
艾教授突然想起蒋介石委员长,抗日期间在重庆办抗战青年培训班,时不时去训导一番,总是先点名,对上学员后,还得看军风仪如何,有时他会整整学员的衣领,以示领袖的严要求和殷切期待。
柳留梅整他衣领时,艾教授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丢开蒋介石,想到男女交换信物之传统,他的体内似有岩浆在深处涌动。自从妻子重病后的这么多年,那岩浆深处早已是死一样的沉寂。
柳留梅和衣屈身睡在床上,但半个身子在床沿上,这是她对老师还有敬畏。那个台湾的李登辉没上到高位之前,蒋经国召见他时李登辉的三分之一的屁股挨在板凳上,以表示对经国总统的敬畏,其实呢,是李登辉骨子里的一种虚伪。柳留梅肯定不是虚伪。
艾教授斜躺在沙发上,只有壁上的时钟在独自私语。
那天早晨分手的时候,艾椿教授找出柳留梅的一个作业本,上面有柳留梅写的两篇散文习作,让艾教授修改的。其中有一篇写的是农村常见的蜻蜓。艾椿翻到那两篇散文,看了自己写的批语,拿起笔来,在蜻蜓篇上又写上:在空中,用什么接触?用滚热的翅膀!两只自由的蜻蜓。
柳留梅把艾教授递来的作业本,轻轻地放进挎包里,迎着晨风离开了她的老师。
艾教授把脖子上的小兽取下,是圆雕工艺制成的一只可爱的卧虎,上有深浅不一的赭红、橘黄、蛋青等沁色,五色斑斓,所谓“玉带三色沁,胜过十万金。”这是不寻常的小玉雕,令艾椿惊奇的是这小玉虎,正是自己的属相。
艾教授收藏有十二生肖的银币,上有小孔,可以穿上红线的,他从中取出一枚有灵蛇的银币,决定回赠伊人,灵蛇是柳留美的属相。他穿好红线后,突然发起呆来,他想起了一条成语:虎头蛇尾。
忘年之情的红色序幕徐徐的拉开了,彼此在一起少了年龄,多的是满身的心。
奇怪啊,丧妻后一直顽固的盘踞在艾椿心底的失落、内疚、孤独这三个鬼,被柳留梅的玉虎驱赶的无影无踪。爱是个特大的妖魔,小鬼们都怕她。
艾教授觉得自己又是个完全的男人了。人的衰老是性意识层面上的的衰老,是诗样的性意识的逐渐人为的消失。在中国,一般五十岁以后的男人就同妻子分床,是很可悲的家殇,是仅次于国殇一类的殇。
有了馈赠心形翡翠的举措,以后也就自然的有了柳留梅第一次留在艾椿的起居室里的长夜,他渴望同她在一起,他惊叹成熟少女青春的健美,但是他无意损伤眼前完美的艺术品。
艾椿教授只是理性的无形爱抚而已,发乎情而止于礼。司马迁说,祸莫大于欲利,一定要克制住欲念,可是人不是很容易能说服和克制自己的。满屋是二十二岁女孩的淡淡香味,就像置身于青山绿水中,充盈着空气的鲜味。浸淫其中,当其时也,美不胜收。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说:“如果你的眼球恶意的逗弄你,就挖掉它!”是啊,人如果没有了那双易受引诱的眼球,生活怕要平静死板得多,圣人也就多了起来,但有血有肉的人宁愿不当圣人,宁愿受引诱后的折磨,也要拥有那吞吐万物的眼睛,岂能舍得把它挖掉?艾教授的眼睛要离开鲜活的女弟子怕是很难了。
但是,艾教授有些自贱形秽,他那已没有多少弹性的肌肉、近乎瘦骨棱峋的身架,同女弟子的丰韵、线体的婀娜落差太大。她整个儿像跃出水的鲤鱼,眼前是波光鳞鳞,金光闪耀。而自己则因衰老带来的丑陋,不禁感慨: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艾教授从心理物质两方面都不敢轻易的发动这场不对称战争,但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逐渐推向硝烟弥漫的战场。
在人生的进退出入之间挣扎,九思难下笔。艾教授轻叹一声“还是第二空间好。”
“什么第二空间?”柳留梅裹紧着自己的被子问。
艾教授没有立即回答,停了停才说“也是个哲学问题吧,以后有时间对你说,睡吧!”
早晨醒来,柳留梅羞涩的望着她的老师。他拍了拍女弟子的肩膀,似乎要庆贺战争没有爆发,彼此的相安无事,艾教授立马想起了孔老夫子的一句话“虽不中,不远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