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一说?我看西方大学里的写作课是著名的作家受聘去教的,称驻校作家。”
“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也聘了沈从文去教写作。有回日本鬼子飞机空袭,师生跑防空洞时,教古典文学的刘文典见沈从文跑防空洞,很鄙夷地说,你跑这么快干吗?意思是写作有什么可教的?你不是学问人,炸死就炸死。”
“在中国有一点学问的文人往往很傲慢的。”
“刘文典对训诂学有研究。比如有一回他在月光下开《红楼梦》讲座,一杯茶一支烟就侃起来,开始就说,‘元春省亲大观园’这一回中,写元春见到大观园题词“蓼汀花淑”时批评‘花淑二字便妥,何必蓼汀?’刘文典使用音韵学诠释,说‘花淑’反切为‘薛’,‘蓼汀’反切为‘林’,这时元春已属意于薛宝钗而非林黛玉。这开场就让学生吃惊,好大的学问。其实,刘文典只是用训诂学中的‘推原’,根据词的声音线索来推求词义和文意。”
“老夫子,别摆龙门了,你要改就改几本,可不要精批细改,但错别字要圈出来。现在高中生的文章写的都很一般,求大体通顺就行,但错别字一定圈出来。否则影响以后走上社会就业。”
艾教授打开作文本,不觉一笑:“这作文题可是我当年高考的作文题啊——《我的母亲》”
“语文组长出的,他说老家有位老妪,生了四个儿子不养老母亲,感慨之余出了《我的母亲》,要高中所有年级的学生做这个题目。”
“我读高三时下学期,插班来一位近三十岁的转业军人,考文科的,基础较差,昼夜苦读,竟考上了大学,后来得知他的作文拿了高分。他的作文完全写实。他对母亲毫无记忆,母亲生下他以后得产后感染走了,父亲买来一头奶羊,用羊乳喂大了他。这羊乳啊极富营养。他记得有时父亲回来晚了,他已经抱着乳羊睡着了。他七八岁时候还能吃到羊奶,因为奶羊每产一次小羊后就有乳汁。以后奶羊病故,父亲把它安葬在母亲的坟园内,他趴在那里大哭一场,为母亲也为奶羊。他是早产儿,那时哪有现在的保暖箱放早产儿?生下后父亲把他贴身裹在怀内,为了儿子,父亲没有续弦,一身二任,集父亲母亲一身。所以他在高考作文题《我的母亲》上加了个副题——父亲和奶羊。他说在考场是流着眼泪写完作文的。你说伴着泪水的文字,能是干癟的文字么?”
“那也要看是什么人阅卷?要是碰上个思想僵化的学究就完了。现在高考阅卷的人中,教条和平庸者可是比比皆是。”
“其实作文除了需要情以外,主要还有个思维问题。需要破单一思维,要有辩证思维和逆向思维。老影星上官云珠考中学时的作文题是《我的家庭》,她交了白卷。因为她的父母早已离异。她的思维中认为凡是家庭,一定父母都在一起。这就是单一思维,年轻的她不知道天下的家庭父母不在一起的不少,破碎的多。”
“要是我们的孩子高考遇到《我的父母》,他该怎写?”柳留梅调侃的问。
“那开头就写:我的家庭很另类,我的母亲像父亲的女儿,我的父亲像我的爷爷。”
“那遇到阅卷人是位道学家,这作文就别想有好分数,一定影响考一本。”
“那要有幸遇到杨振宁批改卷子,一定给高分。”
“你去办你的事吧,这样扯,五十本作文改不完。对了,看看市场能不能买到卤鸭屁股,再买一瓶女儿红。”
光阴似流水不一会儿短假过去就得归。
柳留梅的三天国庆假飞一样的过去,又是各自东西。
艾教授的女儿和女婿也都希望父亲去吴门常住,女儿则是另一种想法,这个时代年轻女人独自生活的空间愈来愈窄,一旦柳留梅有新遇,老父亲能承受得了?女婿甚至说,爸,你去那里先赁房,租赁费我来出。女儿女婿真的很关心老人,但是难以理解老人的心。
艾椿教授这时的心,同当年陆小曼的心相通。徐志摩那时在北京千呼万唤,陆小曼就是不愿意去北方,后人因此而怀疑她是否真爱徐志摩。陆小曼眷恋上海,上海的韵味、春风、阳光、空气、马路、厕所、商店、小吃、语言环境,还有闺蜜等等,小曼一点也离不开的。正如徐志摩特别爱北京的人文环境,他觉得上海除了马路光滑一点外,其它一无是处。他受不了上海滩的十里洋风。
有的时候,人文环境似乎比爱情亲情更重要。当年郭沫若在上海经营创造社的时候,有成仿吾、郁达夫等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乐不思蜀。四川的父母捎信让他常回家看看,郭沫若置若罔闻,还受到郁达夫的老母亲教训了一通。
静下心来,艾椿终于意识到,他是个典型的安土重迁的中国人,何况是弃六奔七的老人。对于艾椿来说,他的住了几十年的老院子,旧家具、旧书柜、旧地面,旧的远山近水等,已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的九十平米的老房子仿佛是早产婴儿的保温箱。老人都是需要温箱的早产儿。而要柳留梅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已是不可能,也没有这个必要。对年轻人来说,南方的世界更精彩。
艾椿教授在寻找退却的理由。前进往往不太需要理由,逃避退却则需要一大堆理由。如果逃避也不需要理由,那才是人中的另类,不是狗熊就是真英雄。
艾椿教授同远方的伍先生通了第一次电话。艾椿心里有许多话要倾诉,他虽然有女儿女婿有好友,但他们都不能倾听。
“伍先生吗?我是艾椿!”
“奥,艾教授,您好!我和我的妻子都很惦念你的!你给我的信就放在我的案头,你那一手漂亮的毛笔行书,成了我的墨宝。”从千里外的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中气很足,很安详诙谐,嗅不到一点老人味。可以想见伍先生的生活是安定而从容的。
“彼此彼此,你的信可是我们的经典读物啊!”
“你年轻的另一半才应是你的经典读物啊!她还好吧!她是中学教师,我的女儿也是中学教师,中学教师挺忙挺累啊!你要多关心!”
艾椿简单的诉说了另一半的远离,远离后的相思,无奈中生出的退却的想法。伍教授只是静静地听,没有插话,没有评论,但能听到他轻微而沉重的叹息。
“老艾啊,你一定要保重,我有许多话要给你说,抱歉的很,马上我要去接上夜班回来的的妻子,我会给你写信的!”
“去夫人上班的地方接她,远不远?”
“不到她上班的地方,到公交站上接,她下车后到家还有十分钟的路,没有路灯,我不放心!”
艾椿想起柳留梅陪学生的晚自习后,出校门回寝室也有十分钟的路,她说,虽有路灯,也还是提心吊胆。
放下电话,艾椿教授又鬼使神差的把电话拨向陶城。上次去陶城已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的秀秀拒绝了他的求婚,后来艾椿也觉得自己荒唐,人家的丈夫才病殁几天,那有这份心思摆弄感情方面的事啊。
“喂,谁啊?啊!是艾教授!”是秀秀接的电话,吴侬软语,少女一样的声音。不管女人多老,只要她的声音还停留在少女时代,那她还没有离开年轻,离衰老还远着。
“你怎么一下子就判定是艾某人?”
“别忘了,我们在医院共处了两年啊。”是啊,艾椿同她各自护理自己的另一半,病人们的家属感情上是非常容易沟通的,同舟共济同病相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