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酸妹对女主人说:“大妈,今天散步时间长了,你去躺一会吧。”
女主人点下头,艾教授站起推着轮倚,觉得份量不轻,远比他当年推病妻的轮椅重,也许可能是自己不再当年。进了卧室,老人要自己站起来上床,只见个子并不是很大的叶酸妹将老人轻轻一抱上了床。老人笑着说:“就你力气大。”叶酸妹给老人盖上薄被,带上门,同艾教授进了客厅。
叶酸妹告诉艾教授。她来郑州打工才一年,先前去过广州,那里太远,有事回家不方便。后来在周口市里搞保洁,工资太少,才来的郑州,碰巧遇到军先生找家政。我还是走运的,碰到了好人,军先生老两口是大好人。
“不是生了儿子?你出来儿子怎么办?”
“家里实在太穷。孩子爸一直不让我出来打工,他也不愿意去南方干活,有时没办法他去卖血。”
“卖血不行,还是打工比较稳当。他还是不放心你?”
“他一直不放心,现在他也管不了许多。我对他说,你看不住我的,要走我有办法,但我现在不会走,儿子还小,我要走,小姑也有理由回来,虽然小姑同我哥恩爱着呢。但换亲协议我不想破坏。”
“你是有良心的人,会有好报的。”艾教授明白,如果叶酸妹离家,这个家就散了。你自由吗?你幸福吗?之类的问号不是随处可以抛洒的。许多人就只能或者说自觉的生活在不自由不幸福中。
艾椿一天都在学长大军家盘桓。因为是第二天早晨六点的的汽车,大军一定留学弟在家睡:“别去旅馆花那钱,有那钱还不如给你女弟子支教的学校的孩子买些纸笔。再说我家里床上干净着呢,有幸找到个勤快人,家里什么都整的干干净净。我身上的衣服也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两三天就一定要给洗一次。”大军对叶酸妹的赞扬溢于言表。
这使艾教授立即想到了秦根,因为身边没有女人,加上自小生活在缺水的西北养成的随意,以及老年人的无力,他现在的个人卫生实在是乏善可陈,上衣的菜汁、粥痕、油瘢处处,一顶帽子像从灰堆里捞出来的。哪像妻子谢晴在的时候,全身上下利利索索。没有了女人,男人才真正如贾宝玉所说:男人是土做成的。
大军两口睡得早。艾椿本想在晚上向学长了解他右派以后的生活,不用说是坎坷的,中国社会向来“缺少抚哭叛徒的吊客”,这是鲁迅夫子说的。右派差不多是半个叛徒,同情的人不会多。但是大军没有说他的坎坷,即使艾椿有意提示,他也绕开。从苦难中过来的人,要么对经历的过去喋喋不休,要么守口如瓶。后者的神经更为坚强。不过,从他能够在高校从教,能够出国考查,晚年的精神面貌还不错,说明他这一生中总算还遭遇公正。
艾椿洗完脚,叶酸妹将洗脚水倒去,又端来一杯热豆浆。她的利索不亚于紫蛾。
叶酸妹看着艾教授喝豆浆:“军先生两口爱喝豆浆,原先是去外边买的,稀稀的还贵。我来了后,让军先生买了豆浆机,自己泡豆子打豆浆,放少许糖,说是比买的好喝。”
“你就安心伺候老两口吧。”艾教授说。
“哎,怕伺候不长。”叶酸妹轻声说,神情有些黯然,她停了会,用手指蘸了洒在桌上的豆浆,在桌面画着三个符号:HIV。
艾教授一惊,但没表露出来,也用豆浆写:是你吗?
叶酸妹摇摇头,叹了口气:“你早点睡吧,明早我喊你,安心睡。”她让艾教授簌了口,送他到小房间,关上门。艾教授坐床上,她坐对面的椅子上,轻声说:“艾先生,是我家那口子,以前卖过血,前年有症状,检查是阳性。否则,他还不允许我打工。只是这种事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对军先生两口说呢?”
艾教授说:“至于要不要对军先生如实相告,暂时不必。不过你应该有正规医院的体检表,”
“这个有的。因为可能搞家政,来这里的第二天就想到弄个体检表。先前市里去我们那里的医疗队里,有位王医生在市医院工作,我找到他,没花钱给我做了体检,除血压稍高些,别的都正常。这张体检表,我给军先生看过。”
“家里的孩子谁带?”
“他爷爷,奶奶多年前早不知去向了。”
“孩子爸现在怎样?”
“反正在吃免费的药。”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村里像我这种情况的有几个,女的都走了,有的拿了离婚证,有的是么也不要。”叶酸妹说,“我也不完全是因为换亲没有走。他也很无奈的说了,我走不走是我的自由,但是儿子得留下。我想,现在我如离开他,对他的打击太大,再说,如我一走,家里断了经济来源,一个六十以上的老人,一个病人,一个孩子,光靠三个人的低保根本不行。还有,孩子快上学了,我一走,怕学都上不成,以后村里又多了个像他爸一样的没受过教育的文盲,出去打工,弄不好在外为非作歹。”叶酸妹真是中国传统中的善良女人。
艾教授不禁惊秫又肃然。眼前这位曾被劫持到贫困山区的女人,所思所虑的某些方面不亚于国务院总理。
第二天凌晨五点,叶酸妹把艾教授叫醒,洗漱完毕,喝了一碗热豆浆吃了一个肉包。这时大军也起身了,他说要晨练。叶酸妹把一个布袋塞到艾教授包里:“里面有军先生买的面包,留你路上吃的。另外,还有一件毛线背心,本来是我给军先生打的,你拿去穿,山里早晚天气凉。我这里再给军先生织一件。”因为要赶车,艾教授不便再推让,说了声谢谢。
大军送了一段路,便去晨练,叶酸妹一直送他到车站,并且看着客车开了才挥手离去。艾椿的眼有些湿润。他明白,叶酸妹对他的依依之情,包含了她对多卿的旧情意。
到了西华县城,打听去柳留梅所在的学校,班车已经走了,只能在县城停留一宿。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方想到肚子饿了,掏出叶酸妹给带的干粮,小布袋里有四只葡萄面包。还有个白色塑料袋,是件鳝鱼黄线衣。面包很对胃口,酥酥的有几颗葡萄。吃完了两只,喝了半杯水就觉得饱了。
正想到街上转转,接到柳留梅发来的短信:暂不必来此。艾教授迷糊了。出发前他告知女弟子,近期去西华。为了给她个惊喜,他没有说已到郑州。如没有在郑州停留,现在已经到目的地了。
进还是退?到了家门口,还能不进家?艾教授还是决定去柳留梅支教的那所学校。
进校后,正想找人问学校的办公室在哪里时,一位女青年向他走来:“艾教授,真是您吗?”艾椿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苟经理的女儿小简。小简把他迎到她的住所,住所在简易平房内,里面放了两张床,中间用芦苇干隔开,成两个隔与不隔的小空间。
“你怎么来这里?”小简给艾教授倒了半杯水,艾教授渴了,饮去一半,觉得有点苦味。
“这里的水碱味重,丼打在盐碱地里。”
艾椿记得,年轻时他在淮河边上的农村搞“四清”,他落脚的皇村,那里的井水是甜的,这可能是那里的姑娘肤色特别好的原因。他望了下小简,觉得她的脸色有些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