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请侯爷脱靴再入。”轻和女嗓在近身响起,宋观尘毫无异议,一脚抬起,跟着就不动了,因他目光很快环顾一圈后,被那座巨件绣屏吸引。
这是要她伺候的意思吗?苏练缇内心好笑一叹,仍认命地弯身帮他脱靴,脱完一脚他还配合地抬起另一脚。
他大爷一踏上木质地板立时往绣屏那儿凑,见到底下一张长台摆着木格盘,盘格中数十种颜色的彩线收拾得井井有条,尺寸不一的绣针插在一颗红灿灿的胖针包上,乍见下竟颇有可爱之感。
其他的像银剪子、绣绷子、绣片以及一些他喊不出名的小东西,全搁在那儿。
看来她的小院不仅是起居睡觉之所,亦是她用来完成作品的地方。
“可有名称?”他仍细细赏着眼前这一幕令人叹为观止的豪放和精致。
苏练缇有些脸红,但也颇觉自傲。“‘江山烟雨’。”
“好,好个‘江山烟雨’。然,这江山也仅能是东黎皇帝的江山。”他不吝称赞,见事亦迅,一下子已联想到,遂慢悠悠启嗓,“据闻,提督织造太监齐迪与尊师花无痕乃莫逆之交,织造署欲在皇上过诞节、百官入宫上寿时献贺礼,想必献的就是此件大礼吧?”
自寻到她、得知她的身分,这些天他已让手下把“幻臻坊”的底细里里外外刨了个遍。
苏练缇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着那一片随着温润烛光跳动而变幻色泽的江山烟雨,那雨宛若是真,绵邈似烟,润出彷佛一望无际的磅礴。
那低柔女嗓荡开,如一叶落水,引出圈圈涟漪——
“民女曾以这一座巨件绣屏风向圣上求得一道指婚,得偿所愿嫁给了某位世族大家的公子为妻,一跃成了权贵圈里的任务。”
闻言,宋观尘蓦地调头看她,眼神冷峻。“上一世,不曾有那样的旨意。”
对照上一世的记忆,隐约记得正霖二十二年皇上过寿,确实有一件上寿礼颇受瞩目,但他当时仅是听闻,并未亲见,毕竟当时他刚从苍陀山回归锦京不久为得帝王青眼,为了在短时间内闯出名声,天天随三法司衙门的人查事、办案、辑凶,根本无心在此等“小事”上头。
“是。上一世不曾有那样的旨意,所以并非上一世所发生的事。”她微敛双眸,嘴角总是翘翘的。“民女有着前两世的记忆,与侯爷相遇五狼山连峰下的腾云客栈、受侯爷相救,那都是上上一世发生的。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重返十八岁这年,民女自个儿也不明白,但老天既然赐了我这般机会,民女怎能不好好重活一回?”
“上上一世吗……”宋观尘亦感惊奇,但毕竟重生之事也发生在他身上,对她的说法他并无猜疑。
见她转身移步,走到那处烹茶且堆满松软枕子的角落,他自然而然跟了过去。
“然上一世并无圣上为民间女子指婚之事,你不愿再嫁,是前一世尝道苦果?”
眼前女子瞥了他一眼却不答话,只轻哑道:“侯爷随意坐吧,小炉里的火还养着,一会儿就能喝上热茶的。”宋观尘与她隔着长几撩袍落座,臀下厚度恰好,软硬适中的坐团确实舒服,他一肘斜倚靠架,瞬也不瞬注视着她,脑海中浮现重生后的这些年、时不时会回想起的那些话,那女子带笑意,语气若叹——
侯爷这是在显摆吗?觉得孩子看重你、心系于你,对你心心念念着,都要胜过我这个当娘的……
“上回在本侯府里,你提到有个五岁的闺女,说本侯与孩子好有话聊……你竟冒险带孩子过五狼山连峰,是被夫家逼急了,是不?”
我想侯爷定然不知我那孩儿了……但还是想告诉侯爷一声,我家萱姐念你甚深啊……
他兀自颔首,像在驳着脑中那声音,徐缓道:“你不说,本侯却是知道,我一直是知道的,你那孩子,你唤她……萱姐儿。”
毕竟这一世,我彻底避开,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没他瀚海阁卓家……
“孩子是瀚海阁卓阁老家的骨血,那一世负了你母女俩的,是锦京卓家里的哪一位?”听到他提及萱姐儿,苏练缇眸底陡烫,眼泪快流出来,再听他连锦京卓家都道出,内心更苦涩。“……侯爷是如何得知?”
“就在这屋中,你亲口告知。”他深涧似的瞳底潋海着细细火光。
苏练缇先是一愣,蓦然明白过来。
“那时唠唠叨叨说得那么杂乱,侯爷竟都记得呢。”
她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开始摆弄茶具,温壶温杯,置茶入汤,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然后分茶到杯中,再将摆着茶杯的四方小托盘推到贵客面前。
“侯爷请用茶。”芽色茶汤清香扑鼻,未入喉已嗅到细致甘味。
“你尚未回答本侯问话。”他举杯闻香,目光锁在她脸上。“负了你母女二人的是卓家哪位公子?”
“民女与那卓家早不相干,都是前尘又前尘的旧梦了,还是一场恶梦,我庆幸自己已然清醒,不愿再去回想,侯爷且放过民女吧。”
她是真觉得没必要多说,提那个人做什么呢?但她的“不愿提”、“不愿回想”落入宋观尘眼中却是另一番演绎。
莫非是旧情难忘吗?
他喉结上下微动,抑下直往喉头冒出的怪味,那滋味当真……很不是滋味。
他骄傲地不愿再多问,喝茶像饮洒似的一口干掉杯中茶汤,烫了舌头也硬撑着装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