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似清风人如烟,草丛青青树满山;荒山深处隐荒村,可避世末是桃源。
此时正是大草原上草长花繁,鹰隼在空中徘徊,狼狐在草丛中出没,远远地牧人的歌声一唱三叹,依稀听懂了几句:
却是:祁连山,祁连山,山峰入云端;万年雪水溉草原,草肥水美牛羊满;打跑豺狼驱鹰鹫,看我美人都喜欢。
不觉痴了。
在草原的青草气息中,马蹄已经走了十几天了,现在他觉得惬意的很。既不是当初在家乡的时候,做个小厮,处处小心谨慎;也不是惹了官司的恐怖,又不是跟着天使一路吃吃喝喝的从容,更不是从匈奴龙庭一路逃命的狼狈。
一群野马从远处驰来,有五六十匹,带起了漫天的尘土,让人想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马蹄看着野马,心中一动,何不捉住一匹,自己徒步而行,何时能够到达单于庭?再一看,原来这群野马后面有人驱赶,却是有人在打它们的主意。马蹄要看看那些人的办法,事实上,他只是听说过野马,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更是头一次见人捉野马。他看到捉马的人不像是匈奴人,就更加留意了。捉马的人有十几人,骑着快马,后面驱赶的有五六个,两边各有四五个,形成了三面包围的态势,看来是老手。他们只是不停的驱赶,不让马停下来休息,他们却是不停的轮换着休息。马蹄暗暗点头。
捉马人见竟然有个人单身独行在这茫茫的草原上,没有骑马,对他也留意了,但是一来捉马要紧,再者见他只是一个人,形不成威胁,遂呼啸而过。马蹄见他们过去了,继续前行,不一会,马群又过来了,有几匹已经被套上套马索,乖乖的跟着套马人。在马群跑过身边的时候,马蹄一时兴起,他已经一眼看中了其中的一匹青马,那匹马虽然刚才只是一闪而过,但是那种神骏,像小伙子看到心爱的女孩时的感觉,一见之下,就刻骨铭心的喜爱,而再也不会对别的人动心了。马蹄知道青马就是自己的最爱。青马跑在最前面,马头高昂,虽然是被人驱赶着,但是明显看得出它并没有特别的惊慌,好像它也没有尽力奔跑。马群还有二百步,一百步,五十步,套马人呼叫:“躲开!不要命了!”竟然是汉话!马蹄又惊又喜,但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在青马跑过的瞬间,在套马人的惊叫声中,轻巧的纵身跃起,轻轻地落在马背上,双腿夹住马腹,一只手抓住马鬃,身体整个伏在马背上,像是跟马融为一体。青马在大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生长了三四年了,虽然不少的人打他的注意,但是都落空了,今天它也不会让这个人征服自己!青马纵身前冲,想把马蹄颠下来,马蹄对马的脾气秉性是了如指掌,青马的小小诡计如何骗得了他,他是顺着马的劲道,身子跟着前划,仍然稳稳地伏在马背;马又是一个急停,马蹄心中暗笑,双手抱紧马脖子,双腿使劲,如今他的力气,两条腿可以开碑裂石,双腿一夹之下,青马受不了啦,希律律的爆叫,马蹄腿一松;青马四蹄乱跳,上下翻飞,但是马蹄像是钉在它的背上,纹丝不动。看的套马人一个个张大了嘴,合不拢,双手使劲鼓掌,给马蹄鼓劲。他们虽然经常在大草原上套马,什么时候也没有如此单人独自捉住过野马。他们一边为马蹄喝彩,愿他捉住这马,一边心中隐隐希望他失败,不然显得草原上套马的壮士是多么的不堪。
但是,青马慢慢的老实了,它好像已经放弃抵抗了。马蹄知道没这么简单,他对于马的理解远远超过他对人的理解。他的双手仍然搂住马的脖子,脚故意放松。果然马以为他大意了,忽的撂起蹶子,要把马蹄跌下马背;马蹄的身子在空中高高的被抛起,但是马的计划落空了,他又重重的落在马背上,趁势双腿再次加紧马腹。青马折腾了半天,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被他一夹,更是如铁箍一般,青马终于服帖下来,在马蹄的操控之下,绕着圈子跑了一大圈,浑身水洗一般。
套马的人围了过来,在马蹄降服青马的时候,别的野马早都跑光了,他们只顾看马蹄降马,顾不上自己的正事了。为首的是个红面壮士,脸像岩石一样,粗硬的线条,浑身都像石头似的,他对马蹄一竖大指:“我在草原上三十年套马、驯马,头一次见到有人赤手空拳降服了一匹带头的野马!兄弟,了不得!”竟然是流利的汉话。
马蹄一笑,说道:“大哥是汉人?”
那人很惊奇,仿佛发现了什么新东西:“你?是汉人?哎呦,太好了!”他跳下马,跑近马蹄的马前,马蹄也赶紧跳下马,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马蹄见到套马人竟然还是汉人!非常的兴奋。
那红面壮士说道:“他们都叫我石头。说我像个石头一样。兄弟你呢?叫做什么?”
马蹄说:“我叫马蹄。是邯郸人。”
其中一人惊道:“你是马蹄?你还记得我吗?”
马蹄看那人,依稀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那人笑道:“我是司雨。想起来了吧?你的样子也变了。”
马蹄又惊又喜,上前握住司雨的手,叫道:“真的是你?”司雨却痛苦的摇头,马蹄不知怎么回事,问道:“你是怎么了?”
司雨说:“松手!”
马蹄赶紧松开手,还是不明白。
司雨举起手来,手红了,他叹气道:“几天不见,你怎么这么大的劲儿?”马蹄恍然明白,自己只顾高兴,不觉得手上用力,司雨竟然抵受不住。
司雨是宛人,在邓大官的冶铁处,是个铁匠,不小心把邓大官的一批铁器给丢失了,邓大官要他包赔,他如何陪得起?邓大官就把他告了官,自然是一告就赢,司雨就成了囚犯,有人越狱,跑了,司雨想着自己没事,谁知道别人跑了,他成了替罪羊,轻罪变成重罪,联合越狱,问成死罪。他的外甥的朋友在灌夫身边,因为张骞出使要人,司雨的家人花了些钱,到了张骞身边,因此认识马蹄。大闹蹛林大会之时,司雨跟着几个宛人英雄,跟在门先生的后面,在单于大帐那放火,烧了匈奴几处帐幕,趁乱逃出龙庭,他们为了放火方便,都没有骑马,匈奴卫士一冲出来,跑得慢的混进人群,司雨混进了一座西番帐幕,里面汉人奴仆把他藏匿起来,带着他来到西番,跟着石头成了个套马人。
这石头说起来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本是上谷人,父母为匈奴骑士所杀,他躲在房中,在房子被匈奴人点燃之后,他命不该绝,恰好一阵大雨,浇灭了大火,那一年,他五岁。他立志要给父母报仇。然后他就一路向北,要找到匈奴人,为父母报仇。路上碰见几个散兵,本来要把他吃了,听说他小小年纪,有如此的念想,几个人十分感动,把他带在身边,告诉他想要报仇,必须有本事,还要能够保全自己。几个军人打仗不行,如何逃命,如何暗中搞坏,偷袭杀人却是好手。他跟着几个军人在边地来回的换防,不几年,这石头被几个人锻炼的如岩石一般的坚硬,能忍饥,能耐渴,加上天生的力大无穷,成了边地令人畏惧一条豪杰。当地的官员要他从军,搏个功名,这石头脑子也是一根筋,就要独自前往匈奴给父母报仇。十五岁,他回到上谷,赤手空拳的沿着当年匈奴人撤退的路一路走下去,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居然找到了杀死他父母的人,一个已经成为大都尉的大官!大都尉在他的领地有万人的骑士围绕,帐幕林立,卫士无数。石头隐在一处山坡的石头缝中,每天看着匈奴人牧马放羊,他一动不动,等待机会。一个大风呼啸的夜晚,山上石头乱滚,尘沙漫天,石头靠近了大都尉的帐幕,放起了火,然后顶着风,在尘沙扑面中离开。单于接到报告,说大都尉一家被烧死,延烧帐幕三百多顶,大都尉的部落死伤无数。有人见到有汉人在大都尉的部落出没。不停地有匈奴骑士在搜捕,但是也不停地有匈奴骑士被人杀死,在匈奴人中,流传着一个索命的鬼魂的传说。
但是匈奴的武士还是发现了他的踪迹,在浚稽山,五个经验丰富的武士隐伏在石头后面,大树上,草丛中。石头没有察觉的死亡威胁,这里已经远离了匈奴人,只有空旷的大山。他高兴的追着一只野兔,在一块石头前,他扑出去,把野兔抓在手中,他提着兔子看,从兔子的眼中看到了惊恐和另外一个人影,他一下摔倒在地,兔子脱手跑掉,一支利箭从头顶飞过,插入前面右手边的土中。射箭的人清楚的看到这个汉人被一箭射中,趴倒在地,他的野兔跑掉了,他小心地走近趴在地上的人,箭在弦上,随时准备射出。他的箭在什么地方?他看到一支箭飞来,他明明看到那个人中了箭,不明白怎么箭飞回来了。箭插入他的心脏。同时又有四支箭飞来,石头只好躺在那个武士的身下,这一次他仍然没有中箭。但是敌人没有现身,他如果一直躺在死人身下当然可以,但是他早晚也会变成死人。
石头在等待机会,他没有等多长时间,因为一只秃鹫发现了死人,然后是几只狼,野狗,都是石头喜欢的动物。当狼围住了他和死人的时候,他的箭出手了,因为一个人从石头后面探出了头。石头听到了箭刺人人体的声音,那种沉闷的声音令他作呕,就像他看到野狗、狼分撕死人的时候。远处的一棵大树枝叶摇动了一下,很轻微,可能大树都不一定知道它动了;那一块地方的草浓绿,很奇怪野羊、野牛不吃那一块草;秃鹫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旁边的石头对于它来说似乎更有利。石头不能确定那里是不是还有一个人。他看到狼们又想过来了,慢慢的靠近。狼身上有很浓的味道,是他非常痛恨的味道。在草原上,他无数次的被这种味道追逐,他知道不定哪一天,他跑不动了,就会被狼吃掉,但是今天不会。死人的弓和箭都在他的手里,大树有点远,那一块草等着让远处的野牛来吧。石头突然坐起,他要赌一把,手中的箭放开,秃鹫惊恐的飞起,它不知道这个人的毛病。秃鹫旁边的石头开裂,一股血撒在石头上。狼群四散逃开,野牛也跑了起来,它一步一步的跑到那一块长得特别茂盛的野草处,突然,野草动了,野牛从旁边跑过,石头的箭射穿了那块草皮,草皮发出了痛苦的声音;石头的腿被箭射中,他感觉的撕心裂肺的疼。他痛苦的跪倒在地上,他宁愿让对方直接射中自己的心脏或咽喉,自己的腿是逃命的本钱。他等着有人来杀死他,他看到树上下来了一个人,喊道:“快来吧!我等着你哪!”但是,那个人没有过来,而是撒腿就跑,他觉得那个汉人绝对不是人,或者真的是个恶鬼。那几个人死了,他如果说是一个人杀死了四个人,是准备偷袭的四个人,谁相信?他自己怎么没有死?所以,回到部落,是什么都不能说的,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样的鬼地方,谁会来?等有人来到,只剩下骨头了。
石头没想到那个武士吓破了胆,跑了。既然没有人想杀了他,他只好继续活下去。那个逃跑的武士救了他,没有人再知道他的下落。他躲进了一个山洞,挖出箭头,山上多的是治伤的草药,那几个兵痞教他的东西实在不少。
三个月后,他的箭伤基本痊愈,他砍了几根藤条,编成套索捉住了一匹野马,骑着野马一路向西,走到这祁连山下。看这里青山绿水,草场广阔,就留了下来,忽忽已是三十年。这次静极思动,跟着别的部族的人去看蹛林大会,没想到就碰见汉人大闹单于龙庭的事,见司雨躲进帐幕,力主保住这个汉人,把他带到西番。
马蹄听司雨说了石头的故事,心中是无限的仰慕。石头邀请马蹄到帐幕里休歇,马蹄跟着他们来到帐幕,只见山坡上几十顶或青、或白、或黑的毡幕,似朵朵无名小花撒在碧绿的树林、草场上,帐幕组合有序,好似汉地的村落一般,坐落在一个山坡上,前面是一条小河,小桥、流水、人家,那样的安详,那样的宁谧,马蹄赞叹,怨不得石头这样的杀人魔头都不愿离开。
村口一个原木大门,上写着几个古朴的篆字,马蹄看着,却是一个字也认不得。司雨说道:“我们小村叫做无心谷。”马蹄一愣,无心?石头呵呵一笑,“本来我叫做无情谷,后来一位朋友觉得无心谷更好。无情,未免惹人伤感;无心,我们都是劫后余生之人,已经无心于世事。”马蹄默默品味,无心,倒是和他的心意暗合。
部落里的人都迎了出来,竟然都是汉人,都是满头白发的老人和几岁的孩子,帐幕前像汉地一样都有精致的篱笆,看的马蹄暗暗点头。众人听司雨添油加醋的说了马蹄如何赤手空拳把一匹他们追逐了几年的青马轻轻松松的捉住,如何降服,把大家激动地了不得,纷纷夸奖马蹄,把马蹄当做了大英雄。弄得马蹄十分不自在。众人簇拥着把他接进帐幕,女人们已经准备好酒肉,他们把马蹄推坐在上首,马蹄说什么也不肯,石头是部落长老,在这里是说一不二,说:“你一是远方的客人,从大汉几千里来到这里;你还是司雨的朋友,也应该坐上首;你又如此的少年英雄,在大草原上还没有人能像你一样空手捉住一匹野马,你更应该坐上首。”
马蹄没有办法,只得坐在上首。石头首先端起酒杯,却是汉地豪富官贵之家用的玉杯,见马蹄十分惊奇,司雨说道:“石头大叔带着我们这些人游牧,虽然我们人少,却没有别的部落敢欺负,抢夺我们的牲口。石头大叔还好心收留了许多流落在草原上的汉人,我们都是大叔收留的。大叔说:汉人就应该像汉人一样的生活。所以,我们虽然也放牧,但是我们把牲口换来粮食,换来汉地的物品,我们帐幕里的东西基本上是我们在汉地的模样。”马蹄早已看到他们的帐内摆设、布置,真的像是汉地百姓家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