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看见他们下船。秋天的黄埔异常冷清,目光所及都是关着的门和空荡荡的货场,野草已经不失时机长出来了,广州温和的冬天根本不能阻止它们侵占土地,起码要等上十个月,这些强韧的植物才会再次被无数双苦力和行商的脚踩进泥里,默默枯萎。
吕西恩还没有接近教堂大门就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了。整栋建筑物没有一丝亮光,正常来说,圣坛上总是点着蜡烛,修女会确保它们彻夜不灭。卧房所在的地方也没有透出光线,诚然,孩子们睡得很早,但断然没有这么早,而且朱利安神父习惯看书看到很晚。
大门紧锁,这也很不寻常。吕西恩敲了敲门,耳朵贴在木板上听了一小会,转身到菜园去了。菲利普小跑着跟在后面,他不像吕西恩那样熟悉地形,先撞上了瓜棚,然后又不知道踩到什么软乎乎、湿漉漉的东西,估计是某种烂熟跌落的蔬果。根据他的记忆,厨房应该就在右前方不远处,就算没有提灯,也该有煤炉暗红色火光,但眼前始终一片漆黑。一只手抓住了他,吕西恩带他走过最后一小段穿过菜畦的泥路,推门走进厨房,窸窸窣窣寻找油灯和火柴。
这地方还有菜汤和新鲜面包的残留气味,教会的人可能刚走不久,菲利普猜想不超过一天。吕西恩点着了提灯,借着微弱的光线找到蜡烛,用快要烧尽的火柴引燃三支高矮不同的白蜡烛,动作不够快,火焰爬到火柴末端,燎到他的手指,吕西恩轻轻吸气,下意识把食指放进嘴里。
“他们不可能走了很久。”吕西恩宣布,好像他听见了菲利普刚刚的想法似的,提灯光线落在窗边,四五条鱼干一动不动地挂在油腻腻的草绳上,砧板上丢着切了一半的萝卜,旁边有两条鲜鱼,还没开膛。木桶里满满地放着西洋菜,已经冲洗干净淤泥,就等放进汤锅,“也许就是今天走的。”
“是因为贸易季结束了吗?”
“不,我们不是行商,我们住在黄埔,我们不??”吕西恩打了个手势,好像想从空气中抓取什么,菲利普已经好一阵子没见过这个动作了,他和吕西恩第一次走进广州城仿佛已经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家,尽管广州府不同意我们的看法。我们不按季节迁徙,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件事的话。再说,如果他们计划离开,晚餐不会做到一半就丢下。”
“你怎么知道是晚餐?”
吕西恩的微笑出现得突然,消失也很快:“西洋菜汤。我们晚上才会做这个,中午摘菜,要花很长时间洗,菜根带着很多泥。”
“也许是被迫离开?”
“有可能。问题是被谁强迫?”
“有没有办法到教堂里面去?也许他们留下了纸条之类。”
“有,要到墓地去。跟我来。”
这枚敲在黄埔的天主教小钉子在很多方面和传统意义上的“教堂”不太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建筑物后面躲着一小片形状不规则的坟地,安葬着那些远道而来,最终没能原路返回的人们:行商,水手,修女,无名婴孩。木制十字架散落在干瘦的榕树之间,有的新,有的旧,有的刻着姓名,另一些只有青苔。吕西恩走在前面,举着风灯,光和影子随着他的脚步摇晃。在某个特定角度,树丛之间出现一闪而过的玻璃反光。看来吕西恩打算爬窗。
吕西恩忽然停住脚步,好像被绳子拽了一下似的。菲利普走到他身边,轻轻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吕西恩的肌肉僵硬,脸色变得很差,像是马上要吐了。菲利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十字架插在土堆上,木头是新的,打磨光滑,即使在提灯的暗淡光线里看来也显出偏灰的白色。土堆光秃秃的,还没有被杂草覆盖,有人在上面放了花,也都很新鲜。木制十字架上刻着吕西恩的名字。
“他们以为我死了。”吕西恩悄声说,声音尖细,好像被掐住脖子,“而我现在不知道——”他被自己的呼吸打断了,提灯摔在地上,出于某种微型奇迹,还在继续燃烧,昏黄光线泼洒在杂草和树根上。菲利普跪在泥地里,用力抱紧吕西恩,轻轻前后摇晃,拍打他的背,就像安抚号哭的婴儿那样。吕西恩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颤栗着,低声啜泣。这和面前的坟冢关系不大,菲利普意识到,墓地只是一条导火索,一次过点燃了这么多天来累积的情绪,就像一颗无人留意的细小火星意外引爆货舱底部黑火药碎末,从“波尔图猎犬”的甲板上开始堆积,在小荒岛上继续加码,熬过南日岛,还得面对澳门的码头,天知道吕西恩在此之前是怎样推延这场爆燃的。菲利普低声对他说话,一串不停重复、没有意义的安慰话语,嘴唇贴着吕西恩的耳朵。榕树冷漠地站在两人周围,下垂的气根相互交叠,在夜色里看来像一道用生铁打成的帘子,松散,僵硬。
“我们可以先休息一晚。”等吕西恩平静下来,菲利普才开口,“到厨房去吃一点东西,睡一觉,煤炉旁边应该有足够的地方躺下,其他的等天亮再说。”
吕西恩摇摇头,站起来,没有看菲利普的眼睛:“我们继续。”
“吕西恩,或者我们——”
“我们从这个窗爬进去。”吕西恩弯腰捡起提灯,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偶尔吸鼻子的声音表明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让我们祈祷神父没有在我……离开的时候把窗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