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夫人亢声说道:“薛将军,请你记得我是朝廷命妇,你以礼相待,我可以留下,否则我唯有死在此地!”神色凛然,饶是薛嵩平素杀人不眨眼,也被她震住,有如奉了圣旨一般,急忙停了脚步,陪笑说道:“夫人哪里话来?得夫人留在寒舍,薛嵩实感荣宠无比,岂敢简慢,失了礼仪?”他搜索枯肠,说了一番文诌诌的话,听得夏凌霜暗暗好笑。
卢夫人道:“你们不让我和丈夫见面,这是什么意思?”
薛嵩道:“原来夫人想念尊夫,怪不得深夜未睡,只怕夫人不能够再和尊夫见面了。”
卢夫人道:“怎么?莫非、莫非他已经有什么三长两短了么?”夏凌霜知她是明知故问,一时之间,猜测不到她的用意。
薛嵩装出一副悲戚的神情,缓缓说道:“这消息我本来不忍告诉你,但经过我三思再想之后,觉得还是对你说了的好。这虽然是个坏消息,但夫人是个明白的人,只要你好自为之,那对你来说,就是苦尽甘来了。”
卢夫人道:“究竟怎么?”薛嵩道:“尊夫不幸,已经死了。他不肯依从大帅,昨夜又勾结刺客闹事,在混战中误触了武士的刀锋!”
卢夫人一直抑制住自己的眼泪,这时方始忍不住哭出声来。薛嵩站在一旁,见她宛如梨花带雨,泪湿罗衣,当真是又怜又爱,便轻声劝慰她道:“人死不能复生,夫人,你刚在产后,保重身子要紧。你不必担心今后的事情,一切有着我呢。要是你肯俯允的话,我想请你做我的继室,并替我训教几个小儿。尊夫之死,虽属不幸,但一了百了,却不会再牵累你们了。夫人,你要放宽心怀,就将我这儿当作你的安身立命之所吧。”
卢夫人抬起头来,抽噎说道:“将军厚义,存殁均感,继室之事,容后缓谈。现下我孤苦无依,尚望将军帮忙我料理丈夫的葬事。”
薛嵩道:“这个容易,我早已请准了安节度使,为尊夫备服成殓了,棺材亦已停在外间,只待夫人择吉安葬。”
卢夫人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与他夫妻一场,理该为他守孝,只是我现在已无家可归,不知将军可否准我在此间安设亡夫灵位,并准许我与亡夫一诀?”
让别人在自己的家里治丧,这本是一件“晦气”的事情,但薛嵩为了要博取她的欢心,一切应允,立即说道:“夫人是名门淑女,朝廷命妇,我早已料到夫人要为尊夫守孝尽礼的了。不待夫人吩咐,我已经一一备办。人来!”片刻之间,果然有人将写好的牌位和香烛送来,再过一会,棺材也已搬了进来,登时将薛嵩的华贵客厅变作了灵堂。跟着又有两个小丫鬟替卢夫人拿来了孝服。
卢夫人披上了孝服,启棺哭道:“史郎,你好命苦啊!”薛嵩道:“夫人节哀。”急忙叫丫鬟拉开了她,再盖上棺盖。
卢夫人转过身来,向史逸如的灵牌磕了个头,悲声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史郎,你能为段大哥尽义,我岂不能为你尽节!”突然抽出一把剪刀,向面上乱划!
这一下大出薛嵩意外,卢夫人哭灵之时,围绕在她身边的是一班丫鬟,薛嵩不便近前,而且他昨晚被段珪璋的利剑刺伤了膝盖,行动也不大灵活,一时之间,竟来不及抢救,吓得呆了。
待至丫鬟抢了卢夫人手上的剪刀,她的脸上早已划了三四道伤痕,鲜血淋洒,玉貌花容,尽都毁了!只听得卢夫人喊道:“史郎,我为了女儿,忍死须臾,望你九泉之下鉴谅。”
服侍卢夫人的那个小丫鬟扶着她走进后堂,薛嵩又是惋惜,又是愤怒,突然间像火山爆发似的,狠狠地瞪着那班丫鬟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为什么不拦阻!晦气,晦气,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都给我散了!”
薛嵩的管家低声问道:“要给卢夫人请医生吗?”薛嵩怒气未消,“啪”的打了一记耳光,骂道:“你好糊涂,还要把事情闹到外面去吗?她是你的什么人,要你这样着急?”
那管家登时省悟,要知薛嵩之所以对卢夫人奉承备至,乃是为了垂涎美色,如今卢夫人花容已毁,当然不必再巴结她了。那管家省悟之后,为了要讨好主人,连忙说道:“是,是,小的糊涂,小的糊涂!这灵堂也拆了吧?”
薛嵩把手一挥,正想说道:“连棺材也给我扔出去!”忽见聂锋走了进来,向他问道:“听说你给史进士开丧,干吗却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呀?”
聂锋是他的表弟,又是他的副手,而且武艺也比他高强,薛嵩的许多“功劳”都是倚靠了聂锋才取得的,在所有同僚之中,只有聂锋可以不用通报,直闯他的内室,而也只有聂锋的话,他最能听得进去。
薛嵩愤然说道:“我正是为这个生气,你瞧,天下竟有这样不识好坏的女人,我把她作为皇后娘娘奉养,还不怕晦气,腾出这座大厅来给她当作灵堂,她竟然一点也不领我的情,只记得她的死鬼丈夫,说什么‘女为悦己者容’,丈夫死了,她就把自己的颜容也毁了。哼,哼,我已算忍住了脾气了,要不然,我把她也毁了!”
聂锋笑道:“你是说卢夫人吗?她是名门淑女,熟读烈女传、圣贤书,你本来就不该动她的念头。她如今为亡夫毁容,实在是可敬可佩得很呀,你何必要发她的脾气。何况做好人就该做到底,要是你现在给她难堪,传了出去,别人一定说你为德不卒。不如仍然要为她安葬丈夫,还可以博得个好名声。”
薛嵩对卢夫人的毁容,在惋惜与愤怒之中,其实也有三分敬佩,经聂锋以好言相劝,所说的又都是堂皇正大的理由,气便慢慢消了,说道:“好吧,瞧在你替她说情的分上,我让她在这里住下去,让她教孩子念书,算作做一场好事。”
卢夫人进了自己的房间,薛家的人知道薛嵩发了脾气,无人敢来照料,只有那个以前薛嵩派来服侍的小丫鬟,替她裹好了伤,又悄悄地去找相熟的武士讨金创药。
卢夫人倚着枕头,枕头上绣着一对鸳鸯,她脸上的鲜血一点一点滴下来,将鸳鸯都染红了。
周围静寂之极,听不到半点声音,卢夫人想道:“想是她们都不敢来看我了,这样更好,史郎啊,你可以安心等候我了。”
门帘忽地无风自卷,并没有听到脚步的声音,却突然有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卢夫人吓了一跳,问道:“你是谁?你怎么敢来看我?”她还以为是薛府的丫鬟。
那少女低声说道:“蝶姨,你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我的名字叫夏凌霜,我的母亲是你的表姐,她叫冷雪梅,你还记得她吗?”
卢夫人的小名叫做梦蝶,除了她的闺中女友和丈夫之外,别人决计不能知道;她再端详了那少女一会,活脱就像她那个多年不见的冷表姐站在床前,卢夫人再也没有疑心,又惊又喜地握着夏凌霜的手道:“你真像你的母亲,你怎么进来的?”
原来冷雪梅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和卢夫人乃是中表之亲,她比卢夫人年长八岁,在卢夫人十一岁的时候,冷雪梅随她父亲到任所去,自此两人就不再见面,算起来已经有二十一个年头了。卢夫人小时候对这个表姐极为依恋,冷雪梅也很喜爱她的聪明。卢夫人在八九岁的时候,隐隐闻得大人闲话,说冷雪梅不务女红,却喜欢拈刀弄剑,有一次,磨着她父亲手下的一名武士比试,连那个武士也不是她的对手。卢夫人不知是真是假,有一天便问她的表姐,要表姐教她剑术。冷雪梅笑道:“你听他们乱嚼舌头,我哪里懂得什么剑术,不过有时偷看武士们练武,偷学了几个招式罢了。我的父亲是个武官,我拿刀弄剑尚自有人笑话,你是名门闺秀,学这个干吗?”卢夫人对武艺其实也是性情不近,她要表姐教她剑术,不过是闹着玩的,表姐既然不愿教她,她也便算了。
冷雪梅的父亲不久就在卢龙任内逝世,冷雪梅从此也就不知消息。卢夫人虽然忆念她,却做梦也想不到她的表姐竟是名震江湖的女侠。后来卢夫人嫁得如意郎君,岁月如流,对她表姐的忆念也就渐渐淡了。
想不到隔了二十一年,而且正是在她遇难遭危、孤苦无依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自称是冷雪梅女儿的夏凌霜!
夏凌霜替卢夫人止了血,低声说道:“你别担心,我进来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不要犹疑了,我背你出去!”
卢夫人摇了摇头,说道:“你为我冒这样大的危险,我很感激。但,我已决意不走了。”
夏凌霜焦急之极,急忙问道:“为什么?你怕我背了你不能脱险吗?我的武功虽然不算怎样高明,但这薛府里的武士我还未放在心上。”
卢夫人道:“我相信你有这个本领,小时候我已知道你的母亲是精通剑术的了,你是她女儿,当然也是女中豪杰。嗯,说起你的母亲,我们已有二十一年没有见面了,她可好吗?”夏凌霜道:“好。”卢夫人再问道:“她什么时候结婚的我也未知道,你爹爹呢?在什么地方得意?”夏凌霜黯然道:“我出生的时候,爹爹就已死了,蝶姨,这些家务事咱们以后慢慢再说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走?依我看来,这里绝非你可以久留之地!虽然你已毁了颜容,息了那姓薛的邪念,但你既然有亲可投,又何必寄人篱下,看人面色?”
卢夫人苦笑道:“孩子,我自有我的主意,日后你便会明白。服侍我的那个丫鬟就要回来了,咱们时候无多,我很想念你的母亲,你再告诉我一点关于你母亲的消息吧,你们是怎么知道我遭逢不幸的。”
夏凌霜道:“自从我出生之后,我母亲就和我住在玉龙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每天督导我读书习武,没有什么特别事情可说。去年我满了十八岁生日之后,我母亲说我的剑术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叫我到江湖上见识见识,给她办一件事情,并叫我探访你的下落。今年年初三,我到了表舅家里,始知道你嫁到史家,元旦之夜,一家人莫名其妙的失踪,他们正为你着急。我再到你们所住的那条村子去查问,碰见了段珪璋段大侠的一个徒弟,说起段大侠一家也在年初二那天失踪,又说起安禄山在年初一那天从你们的村子经过,事后他到师父家中拜年,觉得师父的神色有点不对。从这些蛛丝马迹,我猜想你们两家的失踪或者会有关系,而段大侠与安禄山结怨的事情,我母亲曾对我说过。识得段大侠的人多,我便先到长安来访查他的行踪。嗯,经过的情形来不及细说,总之给我机缘凑巧,从安禄山一个武士口中查知你落在薛家。本来我昨晚就要来的了,但临时为了赴另一个约会才延到今天。”她急着要说服卢夫人和她逃走,一口气将前因后果约略讲了之后,便拉着卢夫人道:“蝶姨,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是为了要替姨父报仇吗?即算如此,我以为你也是先逃出虎口,再和我母亲商量报仇之策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