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向着出口驶去,随着幻障消散,外界的声音也愈发清楚,鸥鸣声、海涛声……还有一道铿铿剑击之声,沉重滞钝,甚至带着脱力滑刃的尖鸣,仿佛已经精疲力尽,却仍不止不休,一声连着一声执着地敲击着。铿、铿、铿——哗!蜃兽的障壁砰然碎裂,外面那人一下子没了着力,踉跄着前跌两步,拄剑撑住身子,狼狈不堪地抬头望来,看清他面容的一瞬,舟上四人却面色齐变,元无雨双目骤瞠,错愕声音与那人嘶哑的呼唤叠在一处。“师父,你没事……”“……逊儿?”话声脱口而出,宁逊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又错叫了师父。元无雨来了,来寻自己,并且因此身处险境——仅仅是这个认知,就已叫他肝胆俱颤。匣中灵剑激烈的震动将脑内搅成一团浆糊,徐春名必定别有所图,可在兴州分堂竟没找到他,宁逊赶到那处郊外的大湖,只看见湖心岛上,一方秘境已完全现形,方寸之地光华变幻,其形却如合拢的蚌壳,严丝合缝,找不到一线入口。风伯鸣声愈响,另一把剑无疑正被困在阵中,他该怎么办?宁逊焦急中想起当年元无雨身在飞舟之上,劈开梦死城的那一剑,咬紧牙关,伸手拔剑出鞘。犹记得空翠山主信手一挥何其轻易,竟给了他寻常人也能强行打破秘境的错觉,然而注尽全力的一剑劈落,秘境纹丝不动。不知节制的挥霍下,灵力不多时便耗尽了,他手拿着灵剑当砍刀用,直到双臂也酸麻不堪,只能仅凭意志挥动,不知过了多久,那处障壁上终于出现细细的裂缝。“哗!”伴随着碎裂声,秘境洞开,内中人显出身形,他砍得眼都花了,模糊的视线中刚瞧见一抹翠色,迫切的关心已冲出喉咙。“你没事……吧?”然而脱困而出的几人不知何故,竟皆神色警惕地望着他。宁逊的目光迟缓地从元无雨身上揭下,向侧看到半藏在众人身后的,自己的脸。“……他?”力竭磨钝了他的思绪,一下子竟连诧异都慢了半拍,而后他才明白状况,立即提剑在手,强撑着架势道:“那个人是假的!山主,离他远点儿!”元无雨尚未作出反应,却是对面的“宁逊”上前一步,也以同样的口气说:“师父当心,此人变作弟子的模样,定然居心叵测。”一下子出现两个宁逊,元无雨震愕之余,其实没有听清他们说的都是什么,只闻徒儿唤了句“师父”,便下意识“嗯”了一声,未料这一声后,对面那个衣衫凌乱、满面汗尘的徒儿眼眶瞬间红了,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问:“山主如何连拟形之术都分辨不出了?”话中未尽的,自然便是泣血的一句——师父,如何连弟子都分辨不出了?徐春名在旁道:“拟形术有形无精,徒有空壳的假人,岂能行走言笑,又如何瞒得过空翠山主的法眼,倒是见你啊,衣衫褴褛的,就敢出来冒领空翠首座的名头,莫不是何处山野精怪,仰慕山主风采,这才变幻模样,拦路想求一段机缘?”宁逊无暇搭理他,满眼满心尽注在对面的翠衫身影上,此时惶惶不安,却不是因为这拙劣伎俩,而是拙劣伎俩之下,元无雨过久的沉默。他颤声又道:“山主,这把风伯是你不久前才给我的,用雨师一试便知,谁真谁伪,何须犹豫?”元无雨审度目光扫过二人,眉头微蹙,只是不语。面前人出现一刻他便惊觉那才是真正的宁逊,眼中向来容不得沙子的空翠山主,既知受人蒙蔽,却没有立即发难,殊不知,原是徐春名方才一语,正切中了他的心思。先时他的误认,无非因为飞舟之上这个“宁逊”形神皆具,且身带凌苍玉符,他的弟子向来没什么个性,只是听话省心,这般平平无奇的性格,本就难辨差别,认错也并不能全然归咎于他。说白了,人不就是这么个东西,皮下是肉,肉中是骨,拆开来都一样,既是靠着皮囊色相区分姓名,那么……有着“宁逊”一切的,为何不能算是“宁逊”?念头一起,立觉道心摇动,冷汗滴下鬓角。见他仍然神思不属,对面脏兮兮的那个宁逊急得快疯了,高声叫道:“元无雨,你莫非是着了相!”这般境况,他哪里还顾得上礼节尊敬,一声当头棒喝,元无雨骤然醒过神来,心中却同时一冷,竟自想道:好啊,原来逆徒仍然不知悔改,不肯叫他师父,必然也是不肯回去的……他要回到从前的日子,然而他想要的,那个乖顺听话的弟子,已经彻彻底底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