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儿,”他一时不语,那人反倒唤起来,“怎么不说话了?”只是,连入耳的声音也已渐显浑浊。“不知该说什么了。”宁逊垂眸道,他从来笨嘴拙舌,眼见漫天风雪渐暗,怆然念道怀中生机,又岂能以只言片语挽留,喉咙愈是堵住一般发不得声。好在那人看不见自己身上的变化,还努力用手指勾住他的衣袖晃动。“那换我问,你来答,如何?”“……嗯。”“逊儿,你来北荒前,宿在哪里?”宁逊没想到他开口问的就是废话,怔愣片刻才答:“在雪雁宗借住。”“雪雁宗在哪儿?”“三里外,有座登暝山。”“山顶,还是山脚?”“在山腰。”“北荒的雾凇有名,好不好看?”“天晚了,并未见着。”“宗内弟子总见着了,有好看的没?”宁逊犹在全力思索逃生之法,却被那些乱七八糟的问话不停打断思路,终于忍无可忍道:“问这些做什么?”“想知道。”元无雨倚着他的胸口,话声低微,呼吸间口中几乎溢不出白气,“想知道你去了哪里,看见了什么,认识了谁,一刻也不想……咳、不想再错过。”宁逊又无言了,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只能咽下一声叹,轻声哄道:“好,你接着问。”“那山中有什么风光?”“北地贫瘠,只是荒山一座。”“既叫登暝,山接天否?”“山势高拔,确实接天。”“天连云否?”“夜空蒙昧,或许相连。”“云有雨否?”“云色青青,却是无雨。”“嗯。”“……”宁逊一晃神儿,后知后觉撞进了那圈套似的笑涡。“还不曾听你这般叫我。”他深吸一口气:“元无雨——”手掌却被袖中捂不热的、愈觉干枯的手指反握住了。“逊儿,修仙者入不得轮回,可如今我也算历尽生老病死,说不定,还能去投胎呢。”已生出皱纹的手指勉力攀爬,又轻轻抚上他的侧脸。“逊儿,倘若真能如此……可以等我么,我已经知道错了,可……来不及改,就等来生,再换我,做你的弟子。”宁逊喉中一哽,顿了顿才能接道:“……凭君随意。”“逊儿,我变样啦,能不能再看看我,到那时,不要……认不出,我的样子……”他的声音愈渐微弱,宛若风中残烛,奄奄而明,终尔吹散,宁逊将怀中蓬乱白发拢在臂弯,埋下头去,从绷得发痛的喉底掏出一声沉闷的“师父”。“我不要听这个……”这厢哀恸已极,怀中人却死不瞑目地又伸手扒拉他的脸,然而正在这时,天外雷声震动,竟隐隐传来灵剑长鸣,远空风云破碎,似有几道流光身影,正向这边极速驰来。“等等,有人来了?”察觉动静,宁逊顾不得钳在脸颊上作乱的爪子,猛然抬起头来,细细分辨,“是凌苍的救援!”这天地无路之境,竟仍能绝处逢生,他心中万念转回,皆是狂喜,一把抱起元无雨促声道:“凌苍派来救我们了,千万坚持住!千万——”谁知话音未落,怀中人反而一个哆嗦,更深地往他怀里拱去。“不,快逃,他们是来捉我的……”“捉你作甚,元无雨,醒醒!我们得救了!”“逊儿,快逃!”元无雨已然神智模糊,揪着他的衣领,急起来脸更皱得像核桃,“他们、咳咳……要捉我回去禁闭,我就见不着你了!”“……原来,”宁逊迟疑地问,“你是从禁闭崖越监出来的?”“……”怀中人登时陷入昏迷,两眼紧闭,不发一言,直到灵剑在身畔纷纷降落,同道弟子七手八脚地将二人分别抬起,抠着他衣领的手终于被掰开之际,宁逊仿佛听见耳畔落下一声轻语——太轻了,也或许只是风声。“只是……特别想你。”尾声东海之上,碧波万顷,海天相接之处,亭亭地生着一片金荷。便见居中的一片荷叶大如车盖,当中有个少年郎合目端坐,身着广袖道袍,臂间挽一枝瘦长的含苞荷花。徐春名行功罢了,睁开双眼,抚着荷苞叹道:“何事又来扰我清静?”身后波涛微涌,悄无声息立了一道清癯如柏的身影,正是蓬莱如今的兴州分堂主兼右执律黄枝山人。来者并不多言,只是扬手抛来一物:“有你的信帖,珞崖寄的。”徐春名利索地拆开,从中抽出一副小画,简笔勾勒,栩栩然是一株雍容盛放的牡丹。他看罢,展眉而笑,道:“这可不像那小子的手笔,谁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