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昧早吃完了,坐在树根上托着腮看他:“元翠郎的风流事迹,我这山里人都听过一箩筐,你却是这么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小道着实好奇,他怎么养的你。”“传言大多是编的,山主性情不羁,品行却从来端正,你可别拿那些当真。”宁逊道。“哦——”魔修又阴阳怪气地拖长了声,“那当年中洲花朝会上,他饮酒游园,醉颜酡红,指花曰‘不过如此’,竟叫群芳愧而自凋,也是假的?”“……这倒是略有耳闻。”师、元无雨还由此得了个“四界名花”的美誉,宁逊不敢说。“有回云京仙姬饮宴歌舞,中途满楼鲸烛无故而熄,他立于楼头拔剑一挥,剑光成屏,如同孔雀翠羽,照彻十日,也是假的?”“仿佛……也听说过。”那地方至今仍叫“翠屏楼”。“他与春梦花魁在画舫之上一见钟情,那夜江波如鸣琴……”“此事确为谣传!”一嗓子喊出来,将小个子魔修震得险些从树根上翻下去。“呃……”宁逊目光飘移,忙结结巴巴地捡起先前那话头道,“只因山主时常在外云游,洞霄真人对我教导良多,你说我……不像他的弟子,大概有这个原因。”“你们凌苍的掌门?”木昧奇道,“我怎么记着那位高人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宁同修,你这不是颇受重视吗。”掌门只是爱屋及乌之心更多。宁逊心中苦笑,口中却道:“掌门真人爱惜晚辈,对同门弟子都多有关照。”木昧呵呵一笑。咒疤密布的脸藏在斗篷深处,仿佛挑了挑眉。“……你也觉得,我生心魔,是贪心不足,自寻烦恼?”“可别又钻牛角尖,人嘛,各有各的心结。不如说,你若不生心魔,小道却要头痛失了极品的丹材。”木昧话锋一转,“不过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啊,就是缺点儿见识。”这话却把宁逊说愣了,他曾身为天下第一剑宗的三峰首座,普天下的道经秘籍、内外功法,不说遍览,见识也绝非寻常修者可比,他虽自认无有所长,却唯独这一点,还能缺些什么?见他呆住,魔修诡秘地压低了声音:“待咱们到了幽都,小道带你长了见识,你便知道——”宁逊大惊失色:“我不看那种话本!”木昧原本就要前往幽都。先时宁逊昏着头乱走,无意中来到附近,受灭绝炉感应,这才被魔修捡到,因此休养几日后,木昧便带着他照旧上路。幽都鬼城,顾名思义,是魔修异人往来交易的城池,藏于大阴山深处,寻常人不能进入。宁逊一来不想接近这等鱼龙混杂之地,二来早年跟着师父抛头露脸,识得他相貌的人不在少数,只怕被魔修认出,又惹事端。“你上回跟着空翠山主出风头是什么时候?”木昧问道。宁逊想了想,答:“约莫……二十多年前。”“那你不还是个小萝卜头!”木昧搡了他一把,“自个儿去水边照照你现在的模样,这么多年了,谁还认得出来。”宁逊依言去溪边一看,这才发觉自己两鬓风尘沾染,面带倦色,分明离开凌苍未满一月,憔悴容貌,竟直如老了十岁一般。自打少年时候拜入灵山,他的身体生长便缓慢下来,如多数修士一般,驻颜于青春年岁,谁料经此一番折腾,心力交瘁之际,肉身停滞的时间也流动起来,眼下这副模样,只怕师父见了,都要大吃一惊。或许又会嫌恶地撇开眼,训斥他“怎么弄成这般样子”……游鱼吐出一个水泡,涟漪惊破倒影,宁逊回过神来,如今掐断思绪也变得轻易了,他收敛心思,即刻便又想到。“几日前我躺在街边,潦倒更甚于今,那……你又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嘿嘿,小道自有识人之术。”木昧伸出一根细瘦手指,故弄玄虚地摇了摇。如此,第二个问题算是解决,至于第一个,总归木昧也没打算听他的意见。此时的宁逊,万事都无可无不可,任魔修主张着进入幽都也便罢了,只是秉性正直,终不愿混迹其中,便留在客栈,由木昧自去办事。调息已毕,左右无事可做,他起身向窗外看去,幽都永夜之中,灯辉灿烂的街道楼阁绵延无垠。魔修纵欲狂欢,这座鬼城幻景迷离,处处皆是穷奢极欲的金粉高楼,舞乐歌吹沸反盈天,大抵因幻术不须劳费金银,遥遥一望,竟比人间还热闹几分。光海斑斓,倒映入宁逊漆黑眼瞳,他一时竟有些看呆了。他生在茅屋荒野之间,此后半生,跟在那人身后时,仿佛也曾有繁华盛景掠眼而去,回头想来,却往往是与翠竹青山、冷瀑孤剑日夜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