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昧颇为怜爱地摸摸少年的头,手掌穿了个空,他“唉”了一声,又踮起脚把大宁逊的脖子勾下来要摸他的。宁逊难得没有配合,直直站在树下,双目不曾看向魔影,只是望着满面怒容的元无雨,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当时,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因此心中不甘盖过懊悔。”“后来才知,他的梧桐树上,连别人的爱慕都只当做灰尘,又怎能忍受被这般魔念横生地妄想……是我,我根本就,后来连心魔都……”“行了行了!”暗藏魔息的残念从青年周身溢出,木昧祭起灭绝炉,一面吸收,一面道,“打住!别想那个,和我说说,你们碰不着他,又是如何脱身的?”宁逊低低叹了一声,整理情绪,答道:“其实,碰不到他的,只有我们二人。”“你缘何入道?”“我么?我们这行叫入魔。”木昧笑嘻嘻道,“入魔的缘由,可不太好说给人知道。”宁逊静静望了他一眼,并未追究,只说:“好。修士入道,总有缘机,心之所向,便是道之所向。有人钻研武学,得悟剑心;有人兼济苍生,以仁心见于天地。我还听闻中洲曾有沉迷庖厨之技者,竟因此入道,自封灶王行者。”“而……我入道,是因为空翠山主。那‘乐颠倒’境中幻化出的,是我初见他时的模样。”“原来如此。所以你的道心里,全是你师父。”“……嗯。”“啊,如此想来,果然心魔中那位也是这幅装扮。”木昧恍然道,“这么一比,他还是穿红的好看,显气色。”“……”宁逊没应这句,只是接着往下说,“当时不知,颠倒梦想原是天魔相所施之咒,相由心生,我中招后,自道心之中映射出一个完整的他,然而世上如何能够共存两个山主,因此那映射出的魔相,对于我——以及原身的他而言,其实身在‘常颠倒’的彼界,令我二人无法触碰。”二人站在薄雾之外,望着一片混乱的记忆之境,因魔影与元无雨别无二致,其余众人一时竟不敢进攻,所幸一番兵荒马乱后,魔影未及伤人,便终被驱散。“而后想来,这时天魔分身的力量大概已经极为虚弱,这一遭只是有惊无险。”残念化尽,眼前的光景融作炉烟,一片片模糊地飞散,宁逊平声道,“那座天魔石像手捧的便是灭绝炉吧,当时只以为一道被山主打碎,并未仔细追究,不知又是如何为你所得。”“此事便说来话长了,且待我先……消化一番。”木昧的声音渐渐含混下去,灭绝炉发出暗红光泽,先前吸收的残念在其中流转炼化,不多时,已结成一颗紫光流溢的丹丸,没入魔修眉心。魔修就地打坐,运功调息,二人身遭显出现世栖身的树林轮廓。双脚终于踏回久违的地面,宁逊长长地吐出口气。又一段叫他无数夜里回想起来便辗转难眠的记忆悄无声息地消融了,那些堆积在心中拧成一团、经年难以拆解的愁绪,一朝摘去,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但他无端知道,往后自己可以安眠。身畔魔修难得的静无声息,他守在一旁,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跟随记忆的余音溯回下去。那时……那时他真是害怕极了,怕师父从此厌弃他,怕师父再也不要他,回去凌苍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天魔的报告、弟子们的安置……但他什么也不知道,魔气侵体加上心神交瘁,直在榻上病了半个月才能起身。期间师父并未来过。当时他心中竟仍暗自庆幸——至少师父也没有来收回风伯。后来听药堂弟子说,师父其实前来取过两回药,谢师兄旧疾复发,师父交代完门内事务便去了蓝溪。再回来,已是一个多月后。那时宁逊前去请安,又在门口葱茏的花蔓下踟蹰而止,笨拙却勇敢的少年,脸上第一次露出畏缩的神情。细数往事,他在心中无声轻笑。百般忧怖,不过自妄想而生。少年的他坚信自己作为谢动明的接替者,理所当然也会接替师父心中的那个位置,因此才患得患失,自卑自弃……说到底,这种相信原本也是没道理的。宁逊只是宁逊,平凡的石头一样的宁逊,此生只去消受平凡的喜乐也便罢了……何苦执着于追寻不属于自己的注视呢。道心之中犹然趺坐莲台的静秀身影,是他踏上这条长生之路最初的因缘,亦将伴随他直至通天道途的尽头。这时宁逊终于不再回避,坦然地直视着他。元无雨的虚影已洗尽一身赤红,身披清阴,凝翠欲滴,合目静参之态,敛起见惯的冷傲棱角,只是安宁从容,纵然已隔经年,仍叫他一见便心底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