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再次愣了,看看王守仁,后者跟他表情差不多,李东阳看着慕轩,说:“那个大藤峡瑶种难道跟此事有关?”他脸上掠过鄙夷之色,王守仁脸上的鄙薄之色更明显。
慕轩深知他们这些读书人对汪直这个太监会有什么样的看法,不以为意,说:“太子生母也是广西瑶族吧?”
居然把纪淑妃跟那个奸宦相提并论,真是胆大包天!李东阳脸上闪现些许不解,却终于强忍着不说话,慕轩点头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咱们只是论理,并不是论情,先生何必动气呢!”
李东阳跟王守仁耸然动容,两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李东阳冲慕轩当头一揖,口称:“听公子一言,老夫胜读十年书矣!”
这一次可不是耍滑头,要说为官之道,他李东阳不谓不熟,尤其熟谙连孔圣先师也认同的“官场三味”——慈,忍,变,其中的“慈”,也是帝王御人之道,唐太宗就是深通“慈”中深味的,他对平民出身的李绩格外器重,李绩生病,大夫开的处方中说要用胡须烧成灰配药,李世民就把自己的胡须全部剪下配药;李治被立为皇帝继承人之后,李世民又给李绩加官进爵,将太子交托给他;贞观二十三年,李世民病重,他却将李绩贬出京城,而后嘱咐李治即位后重用李绩,以此让李绩死心塌地辅佐新皇帝。
今上明里责罚太子,令他闭门思过,实则让太子微服出京之时,这种出人意表之举加上不少朝中能臣的遭贬,让李东阳也有那么一瞬间觉着今上是在重演唐太宗贬斥李绩那一幕,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否定了,因为以他在朝中这么些年的耳闻目睹,他实在看不出今上有哪些地方看得出是位虑事周全之人,他只觉得是今上对太子的一种慈爱,想让太子有机会体验一下国计民生,领略一下佳山胜水、风土人情,但眼前方慕轩这番话却让他渐渐相信,今上可能真的是位韬光养晦、深谋远虑的君主,绝对是深谙“忍”之道的。
慕轩起身还了一礼,双方再次入座,慕轩接着说:“两位勿怪慕轩鲁莽,那汪直虽是奸猾不法,但在太子一事上必然有功。他领西厂,兼为御马监掌印太监,权势远在锦衣卫和东厂之上,太子出生,照顾太子的宫女内侍不少,以汪直当时的势力,太子出生一事必然躲不过他的耳目,但却为何始终不见他有任何奏报?张敏此前一直瞒着今上有子一事,那日为何如此胆大直陈其事?今上一见太子就认定是自己的儿子,全然不疑其他,是否过于草率了?”要说是什么父子天性,心有灵犀,那就太扯了!天性要有用,那后世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热衷于搞亲子鉴定呢?
李东阳跟王守仁都默然良久,王守仁忍不住说:“但那汪直最初就是万贵妃身边的小内侍,后被委派伺察刺事而受到信任,万氏握朝廷重权,汪直也难辞其咎啊!”
慕轩点头说:“此话不假,但是,若今上不专宠万氏,汪直还会不遗余力帮着万氏吗?若是今上有旨要他暗中照拂太子,他敢抗旨而向万氏告密吗?谗事万氏与保全太子,他会选哪一样?”
王守仁嗫嚅着说:“今上若要保全太子,何必让汪直这等人暗中行事?”
慕轩看着眼睛都快闭上的李东阳,笑笑,说:“先生以为如何?”
李东阳似乎被他看破心事,居然老脸一红,呵呵一笑,说:“还请公子明示!”
慕轩也不跟他纠缠,转向王守仁,说:“今上对万氏的专宠依赖,绝非意气用事,既要保全好不容易获得的孩儿,又不想让自己宠爱的女人心生嫌隙、一错再错,倘若是公子你,该当如何是好?”
王守仁看看他,又看看李东阳,他又不傻,顿时明白了这两人都已经了然的事实,脱口说:“装糊涂!”
慕轩叹一声:“难得糊涂,糊涂难得啊!”他看看李东阳,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王守仁也是一脸豁然之色,看着慕轩,心中满是惊叹与佩服,西涯先生年过不惑,而且久在官场,如此明晰世事没什么稀奇,可这位方大侠不过二十出头,却对宫闱内情、人情心态如此洞悉,真是无法理解啊!
他毕竟是少年心性,沉不住气,期期艾艾的请教,慕轩笑笑,说:“慕轩屡遭不幸,混迹江湖,见得多了,也就渐渐懂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如此而已。”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李东阳轻轻吟着这两句,看着慕轩,眼中闪动异样的光芒。
王守仁站起身来,向慕轩当头一揖,口称:“守仁受教,多谢先生不吝指教!”慕轩从“大侠”变成了“先生”,在王守仁心目中的地位显然升高了许多。
慕轩赶紧又起来还礼,问:“慕轩冒昧,想问公子,状元及第可是公子所愿?”未来的阳明先生似乎很容易就给人戴高帽子,看他一脸心悦诚服的样子,慕轩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王守仁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想天下读书人都有此心,只是状元及第,守仁不敢奢望。”
慕轩说:“令尊曾夺得天下文章魁首,假以时日,公子未必不能,只是慕轩想问公子,如若仕途不顺,公子当如何自处?”
王守仁一呆,说实话,像爹那样高中状元他确实没想过,但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落榜或仕途多舛,片刻之后,才说:“先生何以教我?”
慕轩不答反问:“唐高宗时寿张人张公艺九世同堂,高宗过寿张,驾幸张家,问张公艺所以能共居之故,张公艺如何作对?”
王守仁粲然,这事知道,《资治通鉴》中《唐纪》上记载着呢:“张公艺书‘忍’字百余以进,上善之,赐以缣帛。”说完,他浑身一震,看着慕轩,一脸骇然之色,这个自称江湖草莽出身的无命将军读过《资治通鉴》另说,他所提醒自己的这个“忍”字,自己不是第一次听到,父亲不知多少次提醒自己那官场三味,尤其要自己学会“忍”;这次出行,西涯先生也曾几次三番暗示过自己,遇事要多思、能忍;想不到眼前跟眼前这个人才只数面之缘,对方居然也看出了自己的弱点,这种敏锐,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李东阳吃惊之后,却露出释然之色,看来,这个方慕轩天赋异禀,对朝廷局势极有心得,若得他相助,太子来日必能有一番作为——不,若是他所言不虚,今上着意栽培太子,那或许不等太子即位,朝局就会有所变动。
他正想到紧要处,却忽然大吃一惊,因为慕轩说了一句话:“太子如何处置垮堤一事的?”
“太子?”李东阳左右望望,“公子何出此言?”
慕轩笑笑,说:“敢以东宫讲官为塾师的,除当今太子外,还有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