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营中,可见一排排帐篷按建制整齐地排列着,给人一种森严有序的感觉。纵横交错的道路上不时地走过巡哨的督导官和督导兵,看见中军部的巡营灯号后行了礼便继续走过,并不停留。
庞岳随机地巡查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发现纰漏。陷阵营的临战状态让他很是满意。这些精锐的将士由他一手招募、训练而成,是他实现抱负、大展宏图的有力臂助,此刻也让他感到尤为地安心和自豪。
“大帅,要不要去营帐里看看?”卫远问道。
“算了,马上要到就寝的时间,就不要打扰士卒们休息了。大战在即,也免得给他们太大压力。我们再去那边看看就回去了。”庞岳说道。主帅去士兵中间嘘寒问暖当然没什么不对,但也得分时候。
卫远应了一声,继续在前面带路。
……
就在庞岳走过的路旁,陷阵营第一千总队第一司的一顶帐篷里,一个什的士兵坐在各自的铺上,做着就寝前也是明日战前的最后准备。有的在擦拭盔甲,有的在擦拭兵器。而什长陈瞎子早就把个人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这会儿正坐在铺上检查全什士卒交上来的遗书。和平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作风不同,此刻的陈瞎子坐得端端正正,态度近乎虔诚,手上那一沓纸张在他眼里似乎比千金还要贵重。
湖广镇的士卒当中不识字的依然占多数,遗书大都是找人代写的,篇幅也都不长,有的只是寥寥几句话。陈瞎子也识不了多少字,只能分清全什人的名字,知道哪封是谁的。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这些薄薄的纸片对每一个士卒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检查得格外仔细,生怕漏掉了谁的。
反复清点了两遍,确认没有遗漏之后,陈瞎子终于放下了心,把所有的遗书放进一个写有本什番号的大信封里,等局里的督导官来收取。
“好了,明天就是咱们和鞑子的生死之战。咱老陈识不了多少字,也讲不出督导官能讲的那么多大道理,眼下就趁着还没吹就寝号,和弟兄们随便聊几句吧。”褪去了虔诚外衣的陈瞎子半躺在铺上,“之前听督导官说,只要咱们能打赢明天这一仗,不仅江西能全面光复,而且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鞑子恐怕都没有余力再继续南下,也就是说咱们终于可以喘口气歇上一歇了。到那时候,弟兄们要是还活着的话,都想干点什么呢?”
“我肯定要先回家去看看。”伍长江一斗率先接过了话头,“我家在九江府,到时候整个江西都光复了,我也能回家了。回家的时候,我把我这几年攒下的饷银和奖金都给我爹娘带回去,让他二老也高兴高兴。”
陈瞎子听了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当初谭泰挥军入赣,九江府首当其冲,不知多少村镇惨遭屠戮……但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戳破江一斗的这点念想,那样未免太过残忍,而是笑着回应道:“那可就有得瞧了!你这铁公鸡这两年攒下的银子可不少,全给你爹娘捎回去,二老给你说十门亲都够了!”
帐篷里顿时爆发出一片笑声。
“陈头说得对!一斗哥长得这么精神,又是伍长,还攒下了那么多银子,娶媳妇肯定不用愁。”士卒沈三河笑道,“我却没一斗哥那么节俭,没攒下多少银子。但我也不担心,到时候我只要说我在湖广镇当兵,再穿着这身军衣在父老乡亲们面前亮亮相,还能找不到媳妇不成?”
“去毬吧,就你这败家的德性,挣一个花俩,谁眼睛瞎了才会把女儿嫁给你。可别给湖广镇丢人了!”陈瞎子笑骂道。
沈三河向来没心没肺,听到这话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周围的士卒也是哄笑不断。
有了这个开端,帐篷里的气氛逐渐地活跃了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原本有些紧张的也变得不那么紧张了。
而在这活跃的氛围中,只有丁烈虎显得格格不入,他甚至连笑都没笑一下,只顾着低头擦拭盔甲和兵器。
陈瞎子见了,有心想开导他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暗自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就寝号响起。营地中的各个帐篷都陆续掐灭了蜡烛,停止了一切无关的交谈。
丁烈虎躺在铺上,眼神穿过深邃的黑暗,似乎又回到了两年前的丁家村: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饭,父亲一边吃一边训斥他干活偷懒,母亲和哥哥赶紧把父亲的话头岔开,转移到给他说亲的事情上来,嫂子怀里白白胖胖的小侄子则看着他咯咯直笑……
“明天,一定给你们报仇……”身处黑暗之中的丁烈虎终于不用再披上那层坚硬的外壳,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
钢锋营第一千总队直属分遣队的一个帐篷里,士卒们都已经睡下了,鼾声此起彼伏。
身为什长的严展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上,面朝着东北方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爹,二叔,明天就是我们跟鞑子的生死之战了。我睡不着,先跟你们说会儿话。当年你们离家出征时,我还不到一岁,虽然不清楚你们的模样,但我知道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咱们川兵也都是好样的。你们血战浑河,虽败犹荣,打出了汉人的血性,在我有生的这二十多年里,我一直以你们为荣。明日一战,比起当年的浑河之战恐怕也不惶多让。如果你们在天有灵,一定保佑我多杀几个鞑子。也请你们在天上好好看着,我,还有湖广镇的所有兄弟们是怎么给你们报仇的……”
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之后,严展端起身边那碗代酒的清水一饮而尽。